學而第一

 

 

 
《論語》之〈學而〉篇第一句寫到:「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過去讀到此句,總覺得非常奇怪,按常人說話總有脈絡可尋,學而第一卻似一句話分裂成互不相干的三個段落,彼此之間欠缺意義之內在聯繫。尤其是第一句無論翻譯成:「學習學問,並且時常予以溫習,真是高興!」或者「學了,然後按一定的時間去實習它,不也高興嗎?」均顯有文不及義之感。《論語》真如評論家所言,只是一些隨意拼湊的道德警語嗎?
三民書店遇見譚老爺子
 
學了一項知識,沒事再翻出來演練,試問這其中樂之何有?至於「按一定的時間去實習它」倒是比較合理,蓋「學貴實現」乃功能主義或實用主義之中心思考,這種學習之理性或可稱為工具理性。不過,即使可以這樣解釋第一小句,但是它又與另外兩小句關連何在呢?一般《論語》的白話解釋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所幸,在無知與盲從的時代總會出現彌賽亞,我在偶爾的一個陰冷午后,同《城邦暴力團》的情節相仿,於三民書局遇見了譚家哲老爺子(的書)。經他老爺子指點一二,多年來對於孔子的誤解煙消雲散,黑格爾若能重生讀讀譚老爺子文章,必然自慚形穢於當年無知批判孔子之思想。
 
主觀與客觀之快樂
 
根據譚家哲《論語與中國思想研究》一書的解釋,學而第一之「時」宜解為「時代」,而「習」則作「實現」認識之。故,致力向學之人,倘若所學為其時代致用,顯然是一種客觀上的快樂啊!沿著第一小句的文義脈絡,孔子繼續說:「所學者並不為時代所重視,但是仍然有三五同好偶爾聚會討論,這主觀上的快樂,也很好啊!」之所以如此銜接這兩小句話語,端在於那個「遠」字,藉此說明所學冷門孤僻也。但這還不是真正的為學之道啊!蓋若所學者縱無人聞問,連個討論的對象都找不到,但是亦不懷憂喪志,即「人不知而不慍」之境界,這才是君子啊!所謂君子,純爺(real man)也,意指真實的人(蔡依林那首歌用語為:〈大丈夫〉,語義上顯然遜色矣!),因學而第一所闡明者即為人格真實之道。
 
一思在人自身‧他思在物自身
 
 
譚老爺子特別指出,所謂「不慍」並非不生氣而已,而是心境始終保持正面思考,此非指人沒有感受,只是心不受感受所限,仍保有心本來之真實耳。此乃儒學將「道」建立於人自己身上,所重視與在乎者是那個「人」,至於西方則將邏格斯(logos;也可譯為「道」)錨定在「存在」之上,而研究這種亞理斯多德所謂「作為存在物的存在」的學問就是形上學,其目的在於描繪一切存在東西所歸屬之基本範疇,並說明這些範疇之基本特性和它們之間的關係。故,誠如譚老爺子所言,中國儒學與西方思想就此分道揚鑣。
 
我經常會讀讀學而第一,它讓我聯想到畢卡索與梵谷,科技法律與法哲學,史提芬史匹柏與楊德昌…..。這些交錯的意向,有的鮮明炙熱,有的曖昧模糊。比方說,我想到朱天文,但是究竟應該放在上位還是下位?很難取捨。我更常想到的是自己,我真的已經遍嚐學習的客觀快樂與主觀快樂了嗎?我的心境真的不為環境所影響嗎?一切都朝著正道與正思而行嗎?
 
真實的人
 
為了解決這些疑惑,《論語》之〈為政〉篇第四句寫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這段話語義深長,從中可資探討者甚夥,惟其中隱喻著一個關於學習的教訓,頗意味深長。蓋應志于學之年(注意!孔子自己大概國二或國三就開始志于學),「無志」亦「不學」者,其生命可解釋為「偽」,意即毫無真實可言。《論語》的偉大主編者,不厭其煩的將為學之個人回顧(孔子之治學)予以揭示,讓為學者除貫徹人不己知之精神外,尚有一為學歷程與標準可尋。蓋人一生均係面對自己之慾望而為活,志于學,學成己立,為人助人,回歸生命,寬容聆聽,至此心非隨慾望而行,故從心而不踰矩。所知,所學,均在建立人本身之真實性,本身人格之整全性,如此。
 
 
人不己知與知人之明
 
人不己知乃學習之通則,但是「不己知」不代表亦不需「知人」,在孔子看來「知人」極為重要,而且在進行「知人」過程中,有其方法與步驟,並非瞎子摸象。〈為政〉篇第九句寫到:「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可見「知人」必從人之私見觀察,蓋人之公開言論或有隱蔽,或有矯飾,難窺發言論者之真實人格。從這個角度出發,孔子所言頗具社會學質性研究之精髓,尤其「退而省其私」更是開「深入訪談」之先河,為了知人之真實性,此一訪談還需「厚重」,否則如何明白「回也不愚」?
 
接下來〈為政〉篇第十句則更為精彩:「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孔子告訴我們「知人」之科學方法有三:其所以(方法、手段);其所由(理由、原因);其所安(希望達到什麼程度),倘若三者皆備,可謂知人矣。有沒有覺得孔子說的三大方法很耳熟,沒錯這就是幾千年後西方學術所「創建」之「比例原則」,蓋手段與目的達必要之程度,行為者始可謂為真實之人。句中之「瘦」字作為「搜」解,也就是說,以這樣之方式知人,人如何藏匿呢?更一步言,孔子告誡我們,運用科學之方法知人,又何須隨眾意觀人呢?眾意之外,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嗎?舉目我們生活的現代,常常將爭議丟給所謂的「共識」,而共識經常只是專家或政客的看法,縱使所方法,但除了動機可議之外,想要達到的程度有往往一己之私。孔子這裡提出的想法,雖言簡但意賅,在這個資訊氾濫的現代世界,頗為受用。
 
所謂人不己知,乃自知己身人格真實;而知人,無非澄清知之邪妄,求知之純淨爾。兩者並非扞格,實一事之兩面,知之真實始為人之真實,其境界猶如沈靜端坐本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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