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
 
《那堪正飄泊,來日歲華新》
 
第伍卷
 
 
 
 
    「他托著腮幫子坐在『海源飲料總匯』店裡發獃,左手一匙又復一匙,無意識地攪拌著眼前那碗紅豆牛奶冰。夏天的熱風佛面而來,竟然夾雜著奧古斯塔那間餐廳廁所的消毒水氣味,這感受相當詭異。紅豆牛奶冰才喫了兩口,就因為甜味過膩而作罷,過去怎麼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呢?望著身旁來來去去的學生身影,突然感到格格不入,於是點了一支香菸,迎著風,逕自抽了起來。
 
  
二十六】
 
自由意志
 
    週末,難得輪休,西門町長長的人龍,在國際戲院門口一字排開,大夥兒都等著看一部偉大的電影:《魂斷藍橋》。說到這部電影,郭省身不禁發古思之幽情,因為眼前這已是第三回觀看。記得第一回,那是在民國三十八年,南京新街口附近的大華電影院看的;第二回,則是幾年前赴桃園通信基地處洽公,在市區中央戲院看的。本片由美國米高梅電影公司出品,據說開場那頭公獅子吼幾聲,就代表該片的水準有幾聲,吼的越多,意味著片子的評價越高。這說法很多人在傳,但仔細一想,卻是可笑的很,自個兒想嘛!電影公司怎麼會對自家出品的電影做出好壞評價呢?如果米高梅真的做出這種自我評鑑的話,那麼,通通應該吼個沒完才對!美國是資本主義社會,這種社會一切都用錢做標準,所以,可以想見的是,傳這話兒的人如果不是共產黨,那鐵定是個信口雌黃的傢伙!
 
    本片男女主角都是超級巨星,男主角勞勃‧泰勒風度翩翩,女主角費雯麗更是螢幕第一情人,自《亂世佳人》一片問世之後,不知有多少人的夢中情人都成了這位姓費的姑娘。這《魂斷藍橋》的英文片名喚作:Waterloo Bridge,音譯為漢文是「滑鐵盧橋」,聽起來除了意境不佳之外,而且還會誤解與拿破崙有關,所以意譯是無法避免的。可「魂斷」能夠理解,這「藍橋」卻何以為繼呢?原來這典故出自《莊子》,因「藍橋」乃古人殉情之橋遂誌之,不知片名究由何人所譯?實在翻譯的太貼切了。其實,許多外國電影的片名中譯,著實令人驚艷,像是將Tarzan翻譯為「泰山」或將Ben-Hur翻成「賓漢」,這人如其名的感覺,真是恰到好處;又例如,無論將Gone With The Wind翻譯成「飄」或是「亂世佳人」,除了讓人獲得一種神入文本之後的清晰視野之外,更對字詞的意境有了更雋永的體會。值得一提的是,本片主題曲Auld Lang Syne引入中國之後,被填上各種版本的漢文歌詞,傳唱不休,每當與親人好友離別,免不了開口唱唱這些名為驪歌的「很久很久以前」。
 
    電影剛剛開演不久,連費雯麗都還沒看到,突然影片中斷,螢幕上打出「各部隊軍士官兵立即返回單位待命」字樣,只見一片哀鴻遍野,大夥兒一起小跑步無奈的離開了戲院。一出戲院,武裝憲兵正在路口的交管亭維持秩序,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返回JOC之後,這才知道中共對金門發動了激烈的砲擊,「……又開始打仗了!」郭省身心中默默的嘆息,旋即開始全天候的通信作戰勤務。
 
 
 
    戰事到了十月份已然告終,這緊繃的勤務終於逐漸恢復正常,這段期間,郭省身與美軍參謀朝夕相處,隱約發現了一個矛盾的真相,那就是美國一方面積極協防中華民國,但另一方面卻也積極限制中華民國。那是一個籠統的感覺,就是,美國雖然不斷強化我們防衛的能力,但是卻也不斷削弱我們反攻的機會,簡化的說,美國似乎希望咱們中華民國乾脆就留在台灣,別動!可……這不是意味著反攻大陸無望了嗎?這個念頭一起,讓郭省身心中一凜,直覺這個想法採到紅線,他晃晃腦袋,不再繼續想下去。
 
    不過,這段期間由於同美軍顧問團接觸頻繁,讓郭省身了解聯繫國軍與美軍顧問的「聯絡官」,倒是個不錯的職位!不但待遇優厚,每天都可以練習英文會話,甚至還有機會到美利堅合眾國出差,於是他決定好好準備一下去投考外語學校。自此,郭省身有了奮鬥的目標,他常常在鐵皮屋頂的營房裡頭,揮汗讀完一篇又一篇英文課文之後,翹著二郎腿做起春秋大夢,時之遨翔在舊金山的金門大橋,時之漫步在紐約的曼哈頓區,偕同那些他熟悉的美國人……奧黛麗赫本、依麗莎白泰勒、費雯麗……大搞中美關係,呵呵。
 
    努力了個把兒月,郭省身自信滿滿的考完聯絡官考試,他覺得無論口試或筆試都考得很好,尤其與口試的美國教官相談甚歡,考上的機率應該很大!沒想到,放榜後卻名落孫山,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考試落榜,讓他情緒低落備受打擊。某個週末,郭省身、王儒文以及楊中一相約清真館聚餐,相談之間,得悉之所以落榜的原因並非英文不好,而是因為郭並非正式軍校出身的緣故。而楊中一更以自身為例,安慰郭省身要繼續努力,蓋楊中一自取得參加大專聯考資格後,多次落榜,雖偶有考上私立大學,但軍隊帶職進修僅限國立大學理工科系,考上私大等於沒有考上一樣。「……我仍然會考下去,因為我想要唸書,這是我的自我決定,是唯一屬於『自由』的東西,既然如此,我不會因為一時失敗而懷憂喪志,因為這是我的選擇,是自由意志的實踐,所以無論決定、過程乃至於結果,都是快樂的!」楊中一語氣堅定的對郭省身說著話。「嗯!當然,這一切都還是要感謝那位先生……」郭省身聳聳肩。「哈哈!什麼那位先生,亂來,是要感謝主!」楊中一大笑。郭省身從楊中一的堅定的眼神中,似乎發現了一絲「神聖的光芒」,他不確定這意味著什麼,只是不斷反芻楊中一說的話,希望從中能夠發現屬於自己的那條路。
 
    一個人究竟走哪條路?其實是一件抽象的事情。我們總以為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那條路直走就對了,卻很難徹底釐清究竟什麼東西對自己最有利?於是,多數人往往選擇最容易著手的那條路先走,這是基本邏輯原則,當然,你仍然要先確定自己是要「走路」,因為,誰知道呢?試試揮動一下你的手臂,也許你會飛啊!
 
    繼續加強自己的英文能力,看來是眼前最有利的選擇吧!
 
二十七】
 
近朱近墨
 
    一個人,時常會興起「努力奮鬥」的正面情緒,這是件好事,但是倘若「不時奮起」成為一種習慣,那就不算是件太好的事情。因為,這意味著此人的日常生活,不是荒淫無道,就是一灘死水。
 
    反攻大陸……既然越來越遙不可及,那麼越來越承平的社會裡,這「國軍」漸漸成了外來者或入侵者的同義詞。既無仗可打,又無國可復,於是乎,原本抱持「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信念的革命戰士,個個成了台灣社會的冗員,老百姓眼中嫌惡的非我族類。固然說老兵不死只是凋零,但是在時代悲劇的加持之下,單身老兵的際遇,說的好聽是隨遇而安,說的難聽點就是混日子罷了。此一氛圍,讓不少身處其間的來台軍人,開始去思考未來該何去何從的難題。
 
    蓋軍隊生活,吃大鍋飯,睡大通舖,領少許薪,幹無聊事,謂之。除此之外,不外乎抽菸、喝酒、嫖伎與賭博等自毀行徑,其他正經事兒一樣都幹不來。抬頭看看,這最高統帥一家子過得倒是尋常人家生活;低頭望望,大部分的小兵卻因為要反攻大陸,法律禁止他們過尋常人家生活。這單身小兵混著混著成了不婚老兵,一方面嚴苛軍法披枷帶鎖,另一方面豬朋狗友朝夕相處,落得思想封建身染惡習不說,甚至會影響整個人格與感情模式,逐漸成為無法正常表達內心情感的怪胎。
 
    簡單的講,怪胎,就是同整個社會格格不入的人,這種隔閡不一定緣於有形的阻礙,通常是在人心之間日積月累了一道高牆,你故意看不見我,我故意看不見你,因為,大家都說,你我不是同樣的人。
 
    郭省身對於環境與個人之間的關係,雖不至於看的透澈,倒也知道軍隊不是個讀書的地方,要讀書,應該往學校去。他快三十而立,只有初中畢業,於是,選擇了長安東路上的台北美爾頓補習學校。在詢問過課程與時間之後,接下來就是學費,這補習學校一次要繳三個月的學費,而且如果沒有通過測驗,不能繼續升級唸更高的課程。這三個月學費近一百元,一時之間哪來這麼多錢呢?JOC的同事徐長振一聽郭省身的狀況,立刻拿出一個金戒子給他,告訴他無論如何也要去進修。當時,在軍中欠錢不還的無賴比比皆是,徐長振竟然那麼信的過郭省身,讓他心懷感激。
 
    從此之後,郭省身下班之後,不再同人嬉鬧瞎扯,抱著書本就去補習學校上課。一個人有了良好學習環境,日子自然過得規規矩矩,看著自己越來越進步的學習成果,彷彿整個生命都陽光了起來。
 
 
    某日休假郭省身照例在台大總圖閒晃,突見一經常來JOC餐廳搭伙的法律系學生楊日哲,兩人坐在總圖門口聊了起來。「你手上這本原文書是講什麼的?」郭省身瞥見楊手上抱的一本精裝書。楊日哲笑著說:「這是一本探討法律與環境的書。」他繼續指著書本封面一個陌生的單字Umwelt說:「這個德文字類似英文的environment,呵呵,德文名詞字首一律大寫,這個Um有環繞於……的意涵,而Welt就是『世界』的意思,我的老師告訴我說Umwelt的中文也可以翻成『客觀世界』也就是環境的意思……但是,仔細想想,環境也可以指的是『主觀世界』啊!再說,誰能夠清楚的區分何者為外?何者為內呢?所以啊!我的老師對於『環境』的定義顯然狹隘了些……呵呵,知識的探索真是有趣極了!」郭省身從楊日哲的眼神裡,發現了一種追求真理的熱情,心中不禁深深的被眼前情景所感動。「日哲,你將來絕對會是一位好老師的!」郭省身拍拍楊的肩膀。「嗯!教書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不過眼下可能先做好司法審判工作吧!」楊日哲回答。「哈哈,你考上司法官了!哇!了不起……改天,哥哥做東請你好好吃一頓。」郭省身非常替楊日哲高興。「哈哈,老哥!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啦!楊日哲回答。
 
    郭省身望著楊日哲的背影,不禁深深佩服起這些在逆境中追求學問探索真理的人們,這些人都單純的對知識沈迷,無論世道是否炎涼,無論命途是否多舛,在他們的主觀世界裡總是存在著一個神聖環境,支持著他們毫無畏懼的勇敢走下去。「我也可以的!」郭省身心頭想著。一會兒功夫,他起身,理理衣裳,路旁隨手買了一份蔥油餅,騎著嘎吱作響的東寶牌腳踏車,沿著瑠公圳分隔的新生南路,愉快的前往美爾頓上課。
 
二十八】
 
芬芳的凍結
 
    某日,郭省身上完課之後,見回營時間還早,遂與幾位美爾頓的同學相約到「海源飲料總匯」坐坐,這家小店,倆老闆一姓古一姓溫,店裡有南洋風味的簡餐,也有冰品與現打果汁,雖然價錢不算便宜,但生意倒是不錯。一坐定位,郭省身不加思索地點了一碗紅豆牛奶冰,來到台灣,一到夏天他就愛上了這味兒,香軟紅豆澆在碎冰塊上頭,繼之淋上濃濃的焦糖與煉乳,只要喫上一口,感覺整天都被那股甜味圍繞,彷彿一種自個兒擁有的幸福感。
 
 
 
 
    你們最近有讀《自由中國》嗎?」念台大歷史系的Steven突然開口。「有啊!你是說關於三連任的事情嗎?」台大電機畢業的Justin回答。只見Steven很遺憾的兩手一攤,然後低頭啐了一口西瓜汁:「一個人無論這一生做過什麼壞事,只要在關鍵時刻做出像樣的決定,大家對他的歷史評價就一定不差,眼前這老蔣竟然打算廢棄憲法,真是太無知了!」「何止太無知,簡直就是無恥!Justin憤恨的補充。郭省身湊過去,笑著說:「你們說什麼謎語啊!也讓我聽聽!」三人眼神交錯,Steven略帶戲謔的眼神上下打量著郭省身:「這是有關大是大非的謎語,不過我懷疑像您這種外省軍人能否猜的出來?我問你!你贊成蔣總統繼續擔任第三任總統嗎?」郭省身對這種橫來的輕蔑略感生氣,但仍然禮貌的回答:「這不是我贊不贊成的問題,憲法怎麼規定就怎麼走,因為這是法治的問題。Justin拍了一下郭的肩膀,笑著說:「說的好啊!這是法治的問題,我來野人獻曝一下……」他舀了兩口快化光的綠豆牛奶冰,然後說:「依我國憲法第四十七條規定,總統任期六年,連選得連任一次。所以,同一人幹得好可當兩屆,也就是十二年。話說蔣總統已幹了兩任,那請問明年還可以再選第三任總統嗎?」郭省身楞了一下,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等問題,遲疑了半响:「依照憲法規定,不能再選!Justin繼續笑著說:「嗯!標準答案!可我們偉大的領袖一方面覺得自己還年輕,另一方面也放心不下善良人民,這該怎麼辦呢?呵呵,別擔心!聽說有一群馬屁精正打算修改動員戡亂臨時條款,要讓憲法第四十七條的規定失效,這樣,偉大的領袖就可以繼續蔣總統下去摟!《自由中國》從六月開始就一直關心這個議題,希望老蔣懸崖勒馬啊!」Justin清了清喉嚨,繼續追問:「好!我再問你,如果動員戡亂臨時條款規定總統可以連選連任,那麼蔣總統可以選第三任總統嗎?」郭省身一時語塞,因為他無法確定動員戡亂臨時條款的法律地位,更何況如果這個法律存在本身是錯誤的,那麼為什麼從沒聽過有人公開反對呢?改天碰到楊日哲應該好好向他請教一下。Steven突然接下了這個提問:「這個問題太過專業,我第一次聽聞時,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據一位讀法律的朋友解釋,首先,這是一個邏輯問題,既然憲法被認為是一個國家的最高規範,因此當然不應該容許『凍結』憲法的其他法律存在,蓋既曰憲法最高,何來更高的動員戡亂臨時條款呢?如果我們竟然承認這種例外法律,不就表示憲法不是最高規範了嗎?」他喝下最後一口西瓜汁,然後緩緩的輕嘆:「其次,這是一個價值問題,『總統任期制』表徵了民主價值,而『民主』恰巧是憲法賴以生存的基本價值,倘若修改成得繼續連選連任幹到死,那不啻承認存在著一種違反民主價值——也就是違反憲法——的『惡法』!如果『惡法也可以是一種法律』的話,那麼德國納粹時期依照『納粹法律』所犯下的罪行,又何罪之有呢?」只見StevenJustin兩人聳聳肩,似乎對於眼前即將發生的一切,完全無法置信。
 
    對於尚未發生的事情,我們這樣悲觀顯然多慮了些,我想這等憲政大事,應該會有個妥善解決之道,再怎麼蠻橫的人,也不會不顧慮法治主義,故意去幹些毀宗滅祖的蠢事。」郭省身做出了他的結論。
 
    不過,仔細想想StevenJustin的憂慮,不但很有道理,而且從種種跡象看來,成為事實的機率相當高。「我們當然應該遵守憲法,否則一切因人設事,那豈不走回封建帝制了嗎?」郭省身心想。「可是……話又說回來,眼前這兩位年輕的同學,完全沒有經歷過國共內戰,回顧歷史經驗,如果在兩岸局勢還未安定的時刻,就換個人來領導我們,雖然這是法治,但會不會……有些危險呢?」這些疑問,交錯盤旋在郭省身的內心深處,既是深處,最終也就無人問津。他默默低頭,將早已化成牛奶糖水的冰品慢慢舀盡,竟然感覺到一絲紅豆的苦澀滋味。同桌的StevenJustin繼續交換意見,只是聲音越來越小,坐的也離他越來越遠。
 
    翌日,他藉外出之便,在舊報攤讀了他們說的那本雜誌,這雜誌,之前斷斷續續也有閱讀,只是,一方面討論國家大事總是比較沈重,他方面軍中早已公開禁止閱讀,大夥嫌麻煩,同袍絕少購買這類雜誌回營。郭省身忤在報攤前,越讀越覺惶惶不安,他發現自己內心竟有兩股正反意念相互爭鬥,甚至已經分不清孰正孰反,讀完了幾篇文章,舊書攤老闆對他不友善的看了兩眼,最終,還是沒敢將雜誌帶回營房。
 
    這種不公不義的行為,只因為是蠻強者幹的,沒人敢說一句話。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善良的人,他常常會因為自己無法知行合一,而懷憂喪志,因為沈默的效果相當於承認,這也算是一種共犯結構。於是,這類「惡法亦法」、「是非不分」以及「助紂為虐」的共犯意識,經常如鬼魅般糾纏著郭省身的良心,許多他明明知道是錯誤的事情,卻不敢公開指摘,這打小培養的是非善惡觀念,早已模糊,甚至崩毀,如同中華民國的憲法一樣。
 
 
 
    推翻滿清,建立民國,制定憲法的主要理由,不就是想要打破將個人充當神祇的錯誤信念嗎?不就是想要用客觀的「法治」取代主觀的「人治」嗎?如果連這些建國原則都可以違反,連憲法基本的價值都可以轉彎,那當初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先烈豈不成了笑話!?歸根結底,只因為一個人把國家當作自己的家產,他自詡為民族救星,緊握槍桿兒不放,並用大鎖牢牢鍊起那些行動或意識上保持沈默的「共犯」。這樣的幹法,有效!因為只剩下小孩兒才敢說「國王沒穿衣服」!StevenJustin也只敢私底下偷偷的抱怨,因為大家終究不是小孩兒,他倆不惶多讓,也安分地「自願」被鎖在那一群共犯裡頭,不敢公開說一句忤逆的話語。
 
    不過,唯一與郭省身不同的是,他倆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而郭省身則是同外來政權一掛的外省人,而且是同偉大領袖一樣的外省軍人。經驗顯示,越是討論大是大非的場合,說話者本身的重要性遠遠勝過他們說話的內容,通常,聖人說的話都被推定是聖言,因人廢言則是普遍的社會通念,我們不太習慣去思考某人說的話到底是否正確?而是花很多功夫去挖掘這個「某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即使像StevenJustin這樣有智識的菁英,一討論到國家憲政大事,面對郭省身,第一個直覺反應不在於郭的意見是什麼,而是郭的血統、身分以及職位。不過,這不能怪他們,因為大家依然活在民國三十六年冬天的歷史恐懼經驗裡頭,要知道凡是不正義的歷史事件,如果沒有在事後公開的檢視、評論以及歸責,那麼「事件」將永遠會是一個歷史傷口,無法獲得痊癒。繼之而起地,族群之間的不信任、撕裂與仇視,也將永遠凌駕於所有的公共事務,讓大家沒法好好坐下來理性溝通。
 
    眼下,老蔣破毀憲法的企圖,雖是他個人野心的展現,但是他卻將一群人牢牢的與他綁在一起,讓所有他帶來台灣的外省人共同承擔這「可恥的歷史共業」。這樣的結果,讓郭省身這樣的外省軍人,除了忍受道德上的良心煎熬之外,還要額外承受StevenJustin的輕蔑,即使他倆和郭省身一樣——在公開場合——不敢多說一句不同的意見。
 
    經過這一晚的聚會,郭省身變得比平日更為努力用功,他希望有機會擺脫眼前這一切,離的越遠越好。按照楊中一的上帝行事習慣來看,一個不完美的君主不一定會受到譴責,唯一的例外,就是這個君主忤逆了上帝的律法。顯然,憲法並不是上帝的律法,尤其是中華民國憲法……比較像是「亂世佳人」吧!在亂世之中,一群中國學者將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威瑪憲法,嘗試移植在一個千年帝制傳統的東方古國。威瑪憲法,後來輕易地被德國以「民主」的方式,凍結了她美麗的存在;中華民國憲法,雖然依憲法規定施行於其「固有之疆域」,但最終也依「民主」的方式,凍結了他早已不太美麗的存在。郭省身在百般無奈的情緒之下,於民國四十八年的歲末,寫下一首新詩,名曰《芬芳的凍結》:
 
    遙遠異邦稍來的芬芳,輕輕落在窗前的泥土,這芬芳,或許沒有異邦,於是凍結了她美麗的存在,這芬芳,或許沒有泥土,於是凍結了她早已不太美麗的存在。
 
    隔年三月,果然如《自由中國》所擔憂的事情發生了,第一次修正動員戡亂臨時條款,目標就是凍結憲法第四十七條。「總統副總統得連選連任」這幾個悲傷的漢字,自此大剌剌的跨過基本大法,成了「惡法亦法」的典範。五月,偉大的蔣總統終於「依法」三連任中華民國總統,他老人家記性好,這幾年罵過他的人,絕對不會忘記。於是,九月份逮捕雷震先生,十月份勒令停刊《自由中國》,都是可以預見的秋後算帳。雷震先生不但知道什麼是真理,他大膽的說出真理,而且付諸行動想要實踐真理,這樣的人當然無法獲得與孫立人將軍同等的待遇,於是羅致個「包庇匪諜」的罪名,打入苦牢,自不在話下。
 
    對於這一切,郭省身有一種想在公開集會場合大吼的衝動,不過他沒有這樣做,你可以說這是一種怯懦,但是如胡適這類國之碩彥也在默默忍耐的時候,誰又敢誇口自己勇敢呢?唯有等待吧!歷史既然是偶然與不連續的事件集合,那麼,當每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大夥兒誠心祈禱吧!
 
二十九】
 
蘋果的滋味
 
 
 
    打著蝴蝶啾啾的中年講師端坐台上,正朗讀一篇興建柏林圍牆的新聞英文,台下學生一個個豎起耳朵,一字一句抄寫下來,隔次上課再考聽寫之前,則發回已計好分的考卷。如果,分數是二十分,表示一塌糊塗,錯誤之處罄竹難書。如果,分數是二十一分,那恭喜您,表示您錯了七十九個地方,有進步!請繼續加油。郭省身拿到考卷,上面秀氣的寫著九十二分,一旁小字註記:「Leo, good job!」「努力還是有收穫的!」他滿心安慰,抬頭向啾啾講師點頭致意。
 
    由於政策問題,聯絡官這條路是沒指望了!於是,郭省身將目標放在通信軍官赴美專業訓練考試,這是「美援」的一部分,考取軍官由美國政府補助,赴美接受短期通信訓練,期間並比照美軍階級支給薪餉。受訓內容主要學習新式通信裝備操作、修護乃至於當今通信作戰之趨勢分析,藉此扶植與整合第三世界反共抗俄的力量。總而言之,凡是在美國眼中不成氣候的「國家」,不是敵人就是小老弟,因此,遠至沙烏地阿拉伯、伊朗、伊拉克等中東獨立國家,近如日、韓、菲等亞洲附庸,經常齊聚一堂,吃著漢堡薯條,喝著可口可樂,接受美國老大哥的教誨。
 
    郭省身當然知道,如果能夠在美國混個一年半載,視野與口袋深度必定大不相同,對比國內日趨嚴厲的政治肅殺氣息,「美利堅合眾國」彷彿自由與平等的代名詞,美式民主畢竟歷百多年淬鍊,起碼美國人的總統絕對不敢連選連任,美國人更不會因為批評總統而瘦死囹圄。「就算甭管這些窩囊鳥事兒,美國的五爪蘋果也是好樣的!」郭省身的思緒反覆交疊,他感到自個兒已經窒息很久,如果再不浮出水面,就會永遠沈淪。
 
 
 
    如果美國真的如此美好,那「留在美國」又代表什麼意義呢?是一個背叛、出口還是自由呢?這沒人可以明白的告訴郭省身,美國,會不會像是信陽、湖北、湖南、廣西、越南、宜蘭、台北……這一連串的地理位置一樣,對於四海漂泊的他而言,只是一個個兒對照「時間」的空間座標呢?這回,仍然是一趟繼續漂泊下去,沒有終點的旅行嗎?想著想著……置身於熟悉的西門町,他望著東邊剛剛竣工的「中華商場」,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到底哪裡兒才是俺的家呢!
 
    民國五十年秋天,皇天不負苦心人,郭省身經過重重考試與審核之後,錄取遠赴美國陸軍東南通信學校受訓的機會。該校位於美國南方的喬治亞州,除了電影裡一望無際的棉花田之外,就是傳唱不休的「喬治亞常在我心」(Georgia on My Mind)。郭省身一行人沿途搭機、轉機以及乘坐巴士,所見所聞固然走馬看花,但清楚感到一股完全不同於東方傳統的現代化氣息,無論是建築、日常設施或者機械文明,都遠遠超過自己過去的城市生活經驗。「美國,真是一個難以估量的新世界啊!」對於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切,大夥心中都默默讚嘆著。
 
 
 
    東南通校的課程安排緊湊,連假日的休閒活動都按表操課一般的進行,例如每月的聯合餐會、週末的聯誼舞會以及假日名勝古蹟的參訪,似乎,有意讓這些遠道而來的美國盟友們了解,美國的確是一個富庶、康樂而且強大的國家。這種教化手段非常有效,因為郭省身一行人才剛來月餘,已經完全習慣於美國式的生活模式,連思考邏輯都漸漸西方化起來。比方說,當郭省身瞭解「汽車」在美國生活的重要性之後,他考慮如果日後可以留在美國,應該會以「貸款」的方式擁有一台福特,而不是等到存足了錢才買車。這種想法,顯然過渡到商業消費傾向的價值觀,已經完全不同於傳統囤積貨藏的農業社會思維。
 
    初到美國,樣樣事物都感到驚奇,有一回郭省身買好東西櫃臺付帳,店員當著郭的面一張一張找錢給他,按我們的習慣找回來的錢會再數一遍,結果,老美店員見郭又數了一遍,相當不以為然,對他比了個手勢,示意要將錢索回。郭將錢交回,店員又當著雙方的面,重複一張一張找錢給他的動作。這個小小動作,讓郭省身思考很久,後來他終於想通,原來這不僅僅代表國情不同而已,而是其中蘊含了契約公正的精神。簡單的講,「公開找錢」這個動作,就是一種「正當交易程序」,在你知我知的「契約公正環境」裡,雙方共同來履行符合「誠實信用原則」的契約活動。
 
 
 
    某個週末,負責接待郭省身他們這一梯次的教官Young少尉,邀請大家一同前往鄰近城鎮奧古斯塔(Augusta)逛逛。這小鎮附近山丘有許多美麗的高爾夫球場,鎮上除了為數不少的商店之外,舉目所見皆是寧靜優雅的南方風情。郭省身一行人在Young少尉的安排下,先去一家當地食品廠參觀,每人獲贈十二種口味的Sauce醬禮盒一只。隨後,自由活動,逛街、逛書店或者喝杯美式淡咖啡。
 
 
    在鎮上閒晃的這群東方面孔,深深為美國商業繁榮而折服,這種敬佩往往著眼於一些小地方,比方說商品之標價常見「$ 1.9」或「$ 3.9」,而不是像台灣一樣大多標整數,雖然只差了一毛,但在剎那間卻有「便宜很多」的錯覺。這種商業促銷手段所在多有,背後的消費心態煞是有趣。不過,一分價錢一分貨,有些東西還是得老實買,否則便宜通常好貨少。舉例而言,郭省身對「One Dollar Company」這種商店很感興趣,買了不少東西,結果一條嶄新皮帶,束了不到三天就壞了,他懊惱的翻了翻標示,這才看見出產地寫著:「Made in Japan」,原來是日本貨!難怪品質差。到了中午,齊聚當地餐廳享用了道地的喬治亞美食,飯後,不少人還加點了香濃的巧克力冰淇淋,郭省身則喝了一杯Bourbon Coke調酒,混和著衝鼻的可樂氣泡一口飲下,這是Young少尉推薦的喝法。
 
    如廁時,郭省身發現廁所標示著「White」以及「Colored」的字樣,他一陣猶豫與遲疑,但還是走進「Colored」那間廁所,剛跨進門,一位身穿白色工作服的黑人侍者,對他點頭示意,微笑的問他是否需要服務。後來,隨口與Young少尉聊到這個話題,Young少尉兩手一攤,告訴他說這種管制叫做:「segregation of white and colored children」,在美國南方習以為常,有些地方甚至連公共飲水器、餐廳或公車座位都有區隔。由於美國軍隊只有軍官與士官兵階級區別,而沒有膚色種族之分,因此郭省身對於這個區隔現象頗感詫異,不過畢竟只是個外國遊客,有色就有色吧!他聳聳肩沒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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