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
 
《那堪正飄泊,來日歲華新》
 
第壹卷


 
 
 
    「……臨走之前,郭省身回頭看著這生長了十五年的家鄉,心中不禁難過起來,沿途他不斷安慰自己應該很快就會回來。郭省身萬萬沒有想到,從此他天涯漂泊,五十多年之後這才又回到他朝思暮想的故鄉。」
 
 
    迢遞三巴路,羈危萬里身。亂山殘雪夜,孤獨異鄉人。漸與骨肉遠,轉於僮僕親。那堪正飄泊,來日歲華新。
 
 
——歲除夜有懷孟浩然
 
【一】

楔子
 
    大清早,冷颼颼的風,呼啊呼地吹著。郭省身看看錶,慢慢坐起身子,兩手使勁按摩著太陽穴,盼是能夠就此脫離那揮之不去的夢囈。說到夢這玩意兒,著實惱人的狠,夢不是真實的東西,可它讓人感覺到那麼地真實。
 
    一會兒功夫,燒開了水,泡了杯咖啡,緩緩坐下,一邊啃個饅頭,一邊瞅著電視。看著新聞節目語焉不詳的標題,突然想起信箱裡的報紙,隨即,醒悟到早就沒訂報紙了。「嘿!這年頭還有人願意讀報嗎?」學新聞出身的他會心一笑。唉!耳朵前兩年就不中用了,不過,也挺好!反正除了和老伴吵嘴之外,早就同外界不太來往。年過八十,同輩的親戚朋友多半不在,曾經遨翔的那個時代也早已消失,一切像沒發生過一樣。
 
    想著,想著,過去的往事一件件冒出頭,反而眼前的日子愈發模糊起來。「看來是睡的不夠啊!」郭省身心想累的真快,於是又鑽回溫暖的被窩,讀了約莫五分鐘的《傳記文學》之後,同往常一樣,開始鼾聲大作。
 
  
【二】

大槐樹
 
    明朝末年,天下大亂,中原一帶病害肆虐,人口遽減,可說是一片荒蕪,惟西北地區卻人口過剩,官府一直想讓這倆兒區域的人口均一均。困難之處在於,華夏子孫多半安土重遷,根本不願離開故里,另闢蹊徑。某日,官府貼出告示,白紙黑字還蓋上大印:「茲為體恤民意,本府所轄百姓不願南遷者,敦請某月某日午時之刻,全家親至衙門前大槐樹下商議,全員出席者獎勵嘉勉,違者將罰鍰拘役,絕不寬待。
 
    結果到了那一天,不願南遷的百姓們,果然攜家帶眷地,全聚在那棵大槐樹之下,好不熱鬧。只見官員大老爺們笑嘻嘻的清點人數,然後下令官兵護送這群「自願移民者」逕往南遷。於是乎!這群信賴政府的善良百姓,就這麼倏忽地從山西人變成了河南人。
 
    郭省身的先人,當年就夾在這隊南遷的行伍裡,一行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已離家千里之外。某日,來到河南伏牛山區,見青山綠水風景怡人,索性一家子就這麼落地生根了。不過,話說回來,這一帶風景或許不錯,土壤卻不肥沃,黃土下埋的盡是些堅硬的馬骨石,這石頭質地不知道是啥,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好不美麗。或許就是因為石頭多,姑且喚它石子寨吧!稱之為寨,通常解為防禦盜匪之柵欄,要不,這寨本身便是盜匪聚集之所。嘿!百年變遷,世事已不可考,現下寨雖成了村,石頭卻沒少一塊。
  


 
    兩、三百年一抖擻過去了,石子村這兒變化並不大,依然保持傳統農村的態樣,所謂傳統指的是封建傳統,這意味著少數地主與多數佃農所組合的階級社會。郭省身的家族,正是這村子裡最大的地主。
 
【三】

小村小落
 
    話說民國二十年,東北才剛發生九一八事變,整個中國陷入內亂與外患的雙重劫難,只是中國實在太大了!窮鄉僻野的小村小落,無法體會那份抽象的國難悲憤,這不是感同身受一辭可以隨意指摘,而是每個地區的居民面臨完全不同的問題。對於石子村民而言,除了祈求天公做美莊稼豐收之外,就是要費心應付居心不良的外來者,這包括自民國初年就危害地方的土匪、軍閥割據時期的武裝部隊、軍閥解體後的殘部、日本軍隊、國民黨部隊以及最後接收一切的解放軍。
 
 
    這些外來者,不但打擾地方平靜生活,而且侵犯村民生命與財產安全。其中危害最烈者,非土匪莫屬,北方人管土匪叫做「桿兒上」,這村落一旦被桿兒上攻陷,姦淫擄掠自然不在話下。至於各路武裝部隊,僅是路過村莊,目的多半補充軍糧,況且軍隊仍受軍紀羈束,縱有危害亦屬有限。石子村民風剽悍,村中歷任主事者除集資購買槍械武器外,還不斷修築高聳的寨牆以保護村莊安全,鄰近村落都有屠村的悲慘記錄,唯獨石子村,土匪從未打進村子裡過。
 
    尤其從民國初年就一直危害伏牛山區的老白狼集團,曾經圍攻村子七天七夜仍無法得逞,土匪傷亡慘重,倖存者個個抱頭鼠竄。據說,當時村民除就地正法所俘虜的盜匪外,更將其座騎予以宰殺分食。而軍閥殘部李耀賢集團,縱使以軍隊的規模攻擊石子村,同樣被打的落荒而逃。戰果如此輝煌,當然為鄰近村莊所羨慕,故而郭氏家族多與鄰近富賈通婚,盜匪猖獗之年代,儼然成為方圓百里避難之所,有民間順口溜為證:「石子郭,打的惡!下窪街,稀屎貨!……」這些流傳於鄉野的隻字片語,並非自吹自擂而已,其實還透露著真實發生過的歷史。
 
    郭省身的父親郭震山,就是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之下成長,他是填房所生,上有五位哥哥與一位姊姊,由於與同輩兄長年紀懸殊,從小到大可說是備受關愛。小時候,因算命斷言活不過四十,曾捨身入廟做了一年小和尚,右臉頰上烙了個銅錢印。此人身高一米八五,濃眉大眼不苟言笑,平日除鑽研醫藥學問之外,尤擅長騎馬與射擊,為人寬厚,一諾千金。他的父親郭嘯遠外號三蠍子,此一稱謂或可得知旁人對他的一般印象,郭嘯遠與郭震山年齡相差甚大,老年得子自然愛護倍至。
 
 
【四】

五大家族
 
    石子村雖小,但一切還是得照規矩來,這大小事誰說了都不準,得大伙都同意,有了共識,才辦的了事兒。所謂共識,當然不是所有村民都來投票,而是村子裡各方勢力的角力,這其中,五大家族的意見尤為關鍵。
 
 

  
    郭嘯遠這一族世居村子西北,地勢較高,故稱:「西北崗」;村子東邊稱為:「東金火舖」,想必與商業活動有關,主事者郭崑遠,人稱十爺,為人四海,霸氣凌人;村子西南稱為:「油坊」,大老闆郭大通,又名通四海,富甲一方,無人能敵;村子南邊稱為:「南長鋼」,地如其名,此地剽悍之風可見一斑,當地最露臉的莫過於天爺郭順天,他與十爺不知結了什麼深仇大恨,兩方人馬經常械鬥,有趣的是,南長鋼雖擅武戲,文戲也不賴,村子裡喝過洋墨水的幾位大學生都是此地人;中央地區,稱為:「小號」,原因不明,地主叫郭玉林,相當招搖其財富,三○年代就擁有五層洋樓宅第,看來稱其為「大號」亦不為過。
 
    郭震山長年跟隨兄長辦事,七堂哥郭震武對這位年齡懸殊的小老弟尤為欣賞,經常私下指點拳腳功夫與槍法,儼然將震山當作西北崗的未來當家看待。郭震武乃石子村自衛隊隊長,於殲滅老白狼集團一役之後,深感武器裝備缺乏,實不足以應付火力越來越強大的盜匪,因此他帶著大批銀兩與親信隨從,遠至湖北漢口黑市採購槍械。
 
    由於路途遙遠、交涉複雜加上時間緊迫,當大批德國製、捷克製以及漢陽兵工廠製的長短毛瑟火槍成功運抵石子村之際,他卻積勞成疾死於歸鄉途中。為此,年輕的郭震山傷心欲絕,心中默默立下血誓,矢言秉持七哥的遺願,保護宗親,捍衛家園。這份對親人與土地的摯愛與執著,造就郭震山不平凡的一生,這條血性漢子!此生未曾讓任何人遺憾同他相識一場。
 
 
【五】

凶殺懸案
 
    郭震武過世之後,這隊長一職就交給了東金火舖的十爺,也多虧了這一批賣命扛回來的火器,往後同土匪的數場戰鬥可說是大獲全勝。十爺的性子原本霸道,幾場漂亮的勝仗打下來,說起話來更是盛氣凌人不可一世。這股跋扈之氣,旁人倒也罷了,但瞧在同輩天爺的眼裡,卻誘發出內心一段嗔忿往事。
 
    天爺與十爺兩人年紀相仿,一在東,一在南,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無奈石子村就那麼丁點兒大小,你囂張,我跋扈,互不對盤可想而知。話說有一年春天,村口酒樓來了個唱戲的姑娘,小名翠花,可說是人如其名,一張瓜子臉明眸皓齒不說,唱起戲來更是百媚千嬌,村裡好色輕薄之徒日日蜂擁而至,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天爺本好脂粉味,這種場面當然不會錯過,不過畢竟是有身份的地方大戶,這酒樓賣藝不比伎院,雖不必意而不淫,但基本的尊重自持還是有的。某日,天爺照常前往酒樓聽戲,卻不見翠花伺候,大怒之下,掏出懷裡的盒子砲,砰!砰!砰!朝上先放了三槍。天爺見酒樓掌櫃唯唯諾諾,甩一耳刮子下去這才明瞭,原來十爺替翠花贖了身,現下已遷居東金火舖。
 
    翌日,整個村子都在談論天爺這三槍,這些閒言碎語傳到了十爺耳裡,愈發不是個滋味。不過,這日子一久,再勁暴的事兒也都不再新鮮,台面上似乎船過水無痕,只是人世間的愛恨情仇遠比表面來的複雜。主子之間縱然禮尚往來,但玩的是諱莫如深那一套,於是底下養的嘍囉雜碎,偶爾打打殺殺,為主子吐吐晦氣,也就不令人意外。
 
    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深夜,十爺被發現倒臥在酒樓附近的胡同裡,正胸口一個碗大的窟窿,顯然是背後被人放了冷槍。頓時,消息傳遍了全村,五大家族的當家紛紛聚集在東金火舖,劍拔弩張的態勢,讓這寒冬暗夜剎那兒沸騰起來。要知道!這可是犯忌諱的事兒,保護村子安危的隊長竟在自個兒地盤被人放倒,要說沒有內神通外鬼,恐怕沒人會信。只見十爺的家丁親信個個義憤填膺,眾人的眼光全落在姍姍來遲的天爺身上。這種買凶殺人的勾當,倒也不是新鮮事兒,只是像十爺這樣身份的人遭此橫禍,不免讓人議論兇案背後的動機。
 
    不過,查了半天卻一籌莫展,只傳聞殺手是外地人,不過一個外人竟然可以帶著槍械通過檢查哨,同時精準掌握十爺作息,犯案後無人發覺且從容逃逸,實在讓人懷疑竟有如此神通廣大之徒。幾天過後,新任自衛隊隊長履新,只見看台上端坐著一身青襖馬掛的天爺,沒錯!五大家族表決推舉郭順天做了新任隊長。又過了碎末時日,聽說翠花給趕出了東金火舖,現下正住在天爺府上。
 
【六】

復仇疑雲
 
    時間一晃就是兩年,十爺遭槍殺一案遲遲沒有偵破,這讓東金火舖上上下下惱怒在心,不過礙於天爺擔任自衛隊隊長,這私仇私怨也只得暫且吞下。兩相對照,南長鋼可不同以往,主子既然吃肉,做嘍囉的多少也沾點油水,囂張跋扈之行徑簡直罄竹難書。
 
    不過,無論任何時代,看倌仰望的總是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很少有人會獨芳欣賞廉頗耍大刀。天爺再猖,畢竟已然老邁,身上又背負著斑斑議論,縱曾權傾一時,現下亦屬強弩之末。此時,全村的目光焦點,自然落在新一代冒出頭的年輕當家,其中西北崗的郭震山,不但英俊挺拔,而且驍勇善戰,參與村內斡旋議事頗受好評,早已博得村民一致的愛戴。


     就在十爺忌日當天清晨,早起砍材的樵夫在村外溪流發現天爺和他隨從的屍首,天爺手腳筋脈盡數遭人挑斷,整張面目更是不成人樣,死前顯然受到極大的凌虐。發生這等大事兒,南長鋼的反應倒是出人意料的冷淡,天爺遺孀低調料理完後事之後,公開表明恩怨就此終結,不願意再予深究,一方面或對此等仇殺循環心生顧忌,他方面看是對天爺多年來的任意胡為亦不苟同。
 
    數日之後,年方二十五歲的郭震山繼任石子村自衛隊隊長。又過了碎末時日,這翠花又給趕出了南長鋼,不知道是不是形成了慣例,此刻她正楚楚可憐的待在西北崗郭家院裡。
  
七】

豪情四海 
 
    郭震山娶妻鄧氏,育有一女兩男,郭省身為其長子,自幼庭訓甚嚴,因為看在郭震山眼裡,這娃兒可是未來西北崗的當家,一切都馬虎不得。郭震山所屬家族乃石子村最大家族,家中除種菜、養馬、廚房與內侍人員之外,出入者多為武裝的親信隨從。其中,跟在郭震山身旁的「三勾子」最為人繪聲繪影。首先是秦三,他曾為東北軍閥張作霖舊部,槍法神準,一把德製毛瑟步槍不離身,為人陰沈少語。劉笙,善使飛刀暗器,年輕時似為南方幫派會眾,為何北上發展不得而知,平日笑臉迎人,喜與小孩兒嬉鬧。四叔,曾為少林出家弟子,精通大小擒拿手等拳腳功夫,還俗後仍剃個大光頭,長相兇惡,平常貼身保護郭震山安全。三勾子全是外地人,平日少與村民往來,即使與郭震山家眷亦少接觸,此三人的神秘色彩,為單調的日常生活憑添了許多茶餘飯後的樂趣。
 
    郭震山的元配鄧氏,乃附近鄧家村大地主的獨生女,惟鄧氏勤儉持家,個性溫順,絲毫未沾染大富人家驕縱之氣。對於夫家而言,這是優點;但對於自己而言,則是大大的缺點。蓋妻無所求於夫,夫必盡諾他人所求;妻無所爭於夫,則眾野花攀門牆而入。有謂女子無才便是德,係指即便女性有才氣,也要謙虛自持,如此才符合德行。但無奈的是,這份謙虛自持的美德,卻讓父權體制有了安居之所,正所謂妳謙虛,我就囂張啊!
 
    郭震山這人熱心公益,除了本身才華之外,當然還是需要資力做後盾,鄧氏一族財力雄厚富甲一方,況且鄧氏又是鄧家獨生女,郭震山除了本家財富之外,這門親事更可謂如虎添翼。由於鄧氏溫柔婉約,完全順從丈夫安排,因此天爺遭人暗算後沒一會兒功夫,這翠花又風塵僕僕的給抬進了西北崗大院。從鄧氏的角度觀察,這或許是傳統女性受男性宰制的悲劇;但若從翠花的立場來想,出賣自己美麗的容顏,為自己賺取最大的幸福,又何錯之有呢?或許國色天香,本該遇人不淑,異人而處啊!
 
    翠花來到西北崗,立刻為自己找到一份好差事,那就是照顧郭省身,試想如果取得郭家小主人的信賴,無疑鞏固了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果不其然!不久之後,郭省身滿口花嬸花嬸的叫著,在郭震山爽朗的笑聲背後,沒人注意鄧氏滿腹委屈的淚水。能怎麼辦呢?傳統男權至上社會,女人不過就是個生兒育女的工具,不!是生兒子的工具,生女兒只能算是賠錢勾當。
 
    不過,如果細究郭震山整天的行程,會發現其實逸樂的成分極少,從他大部分的活動來看,比較類似我們現在說的致力於公益事業。郭隊長起床較晚,約莫八、九點鐘才開始喫早飯,都是些一般菜色,配上饅頭、稀飯、羹湯不一。接著,帶著三勾子出門,不外是應各方要求排解地方糾紛,要不,直接解決地方糾紛,總之一切都是為了公益。午飯之前,郭震山習慣與自家佃農聊聊,詢問生活有無困難。有一年冬天,幫郭家種田的趙二急需一筆錢救急,沒辦法之下懇求郭震山幫忙,郭震山帶他去村口賭場推牌九,言明如果輸的話算我頭上,若是贏錢則歸趙二所有。話說誰有膽子敢贏自衛隊隊長的錢啊!於是,趙二解決了燃眉之急。五十多年後,郭省身自海外返回石子村探親,村子的趙書記還津津樂道這一段往事,趙二就是他的父親。
 
    午飯過後,稍事休息,然後同三勾子一行人,在教場騎馬、玩刀以及射擊,嘻嘻哈哈沒一會兒,又應地方人士之邀排解糾紛去了。下午則多半與政府機關或軍隊通通氣息,當時西北軍騎兵營駐紮在附近,許多軍官都常在郭家走動,據說許多槍械彈藥都是藉此管道取得。由於與軍隊的淵源,抗戰時期石子村順理成章成了游擊隊基地,小小村子對西北戰區貢獻良多。晚飯時間,通常都不在家,無論是賭博、酒宴或是溫柔鄉,總之夜生活往往作為一整天公益事業的完美句點。千萬別小看這微不足道的夜晚,大半有關政治性的合同與協議,都是在這杯觥交錯之間完成的。
 
    人有了錢財,不過日子過的充裕些,但人若有了權力,則可去從事任何想做的事兒,一念之間而已,想幹啥就幹啥!某日,郭震山例行排解糾紛之際,瞥見一孤兒流落街頭,這娃兒流著口水衝著郭震山傻笑,郭竟大樂起來!遂攜回家中照顧,此娃兒弱智大舌,取名袁大娃,因他力大無窮,但卻像個娃兒一樣,無法自理生活。這一念之仁,或許出於某種權力作用,但最後袁大娃還是回報了郭震山的恩情,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抗戰勝利之後,許多為日本人跑腿的中國人都依漢奸罪名處決,這些漢奸的家屬經常登門跪求郭震山救助,有時郭震山不忍,透過個人關係斡旋重新調查,讓許多漢奸因而免於一死。其中一位名叫王劍文的年輕人,為感恩想拜郭震山為義父,郭震山笑笑認為年紀相仿,不如結為異姓兄弟。這依當時情境來看,或許只是郭震山隨性的大筆一揮,他並沒有想要別人回報啥,一個孤兒或一個漢奸,在他眼裡根本沒啥分別,都是不認識的可憐人罷了!何況他並沒有義務去幫忙他們,之所以會出手協助,只是因為他有這個能力,而他之所以施展這份改變他人命運的權力,可能只是因為那天心情特別高興而已!
   
八】

親恩加持
 
    民國二十一年冬天,郭省身在眾人期許眼光之下出生於西北崗。封建社會,作為地主家庭的長男,打小耳提面命的不外乎光大門楣這類傳承古訓,郭省身自不例外。對於黃口小兒來講,雖然承繼萬貫家業是件樂事兒,但自小養成過程卻也充滿著說不出的壓力。人總是崇尚自由啊!誰保證上層階級社會的人一定稱心如意,富有與地位不一定等同自由與快活。細數歷代君王,賢能者固有,然兇暴殘忍者亦多,蓋君王養成非比常人,往往忍受諸多宮廷規矩,一旦得勢天下,恣意妄為也好,濫殺無辜也罷,每個人所需要的自由形式畢竟不同。
 
    相對而言,出身底層社會固然辛酸坎坷,其成長與發展侷限於人為與天生的雙重不平等,但如果我們願意選擇一種生存方式作為個人生命的價值所在,那麼即使無法改變令人不滿的現狀,似乎仍然可以說這樣的人生超越了我們所被賦予的單純生命。話雖如此,有錢還是好過要飯,千萬別告訴我說要飯也能從中獲得生命的價值。不過,郭省身這娃兒自小天資聰慧不說,行為舉止倒也謙遜不張狂,看在西北崗眾長輩眼裡可說是倍感欣慰。
 
    郭省身在本村小學讀到四年級,由於學校只辦到四年級,於是遠赴四哩之外的鄰鄉讀五年級,沒多久因為學校停辦,只好到更遠的唐北中學附小繼續讀書,直到民國三十四年,郭省身才從郭集中心小學畢業。一個小學竟然就讀了四所學校,這一方面可見當時中國政局混亂程度,另一方面則顯示出郭震山對子女教育方面的用心。因為遠地求學,自然放心不下自個兒三個小孩兒,於是這兩、三年都是由他親自帶著石子村一群娃兒,在學校當地酒館租屋,並聘僱保母與廚師悉心照顧。
 
 

 
    接著,郭省身不負重望考上官庒市梅林中學,這梅林中學前身是梅林寺,之所以改為教育機構,那是因為民國十六年號稱「基督將軍」的馮玉祥在河南發動毀佛運動,當時所有僧侶俱遭驅逐,寺產則充公改為學校或做其他用途。其中,最令人髮指的是,民國十七年馮系的十三太保之一「倒戈將軍」石友三竟火燒少林寺,大火延續四十餘日不歇,千年佛學基業毀於一旦。有趣的是,後來威震八方的西北軍大刀隊,其刀法、人員乃至於訓練,莫不深受少林武學影響,可見菩薩有情於眾生,並不因人的愚蠢兇殘而有分別,馮石之輩若地下有知豈不愧汗?
 
    由於時局混亂,華北地區開始鬧學潮,梅林中學於是關閉,已唸完初中二年級的郭省身,不得已重考離家更遠的南陽中學,並且由於拿不到在學證明,只好重新從一年級開始念。沒想到只讀了個把月,學校又被迫關門,郭省身只得無奈地返回石子村。此時,解放軍已然進駐村子,並且開始要求地主將田產釋出。此一分田政策,當然深獲一般佃農的讚賞,但對地主而言無疑超家滅族。石子村的地主們,有辦法的外地避難,沒辦法的只有原地打轉。當時地方上流傳的順口溜,非常生動的描述了這個景象:「大地主到武漢,中地主駐馬店,小地主圓圈轉。
 
    郭震山是有見識的人,眼見改朝換代勢不可擋,早晚都是共產黨的天下,家族歷代都是地主不說,自個兒與國民黨軍隊的淵源,更是洗也洗不掉的黑底。郭震山的朋友個個都勸他先避避風頭,無論是武漢或是更遠的鄰省,都有各路關係照應著,一年半載都不成問題。但在郭震山的腦子裡可不是這麼盤算,自己是西北崗的大地主,如果自個兒都跑了,那宗親與家人該怎麼辦呢?按照共產黨的說法:「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老子如果不見蹤影,那災禍必定落在子孫身上。回想這些年來,無論是與土匪激戰受傷、打游擊時日本軍官綁著他百般凌虐或者對付突如其來的暗算黑槍,不是也都平安走過來了嗎?這共產黨能有多厲害呢?!尤其,當他憶起七堂哥郭震武保家為鄉的氣魄,一時之間又豪氣干雲起來,「管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吧!」看來是鐵了心腸。
 
    自個兒是決計不走了,但是沒人知道共產黨會解放到啥程度?於是郭震山招來郭省身和他弟弟,囑咐兩人一往西走,一往東走,各自投奔他預先安排好的去處。父命不可違!臨走之前,郭省身回頭看著這生長了十五年的家鄉,心中不禁難過起來,沿途他不斷安慰自己應該很快就會回來。郭省身萬萬沒有想到,從此他天涯漂泊,五十多年之後這才又回到他朝思暮想的故鄉。
 
 

 
九】

慷慨赴死
 
    由於郭震山留了下來,並且順應時勢要求,不但將田產盡數充公,並且下田勞動耕作,以示向廣大佃農懺悔交代。剛開始,這樣的配合獲得當局的獎勵,但隨著一波波政治鬥爭運動的興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村裡的領導開始背後唆使郭家的佃農,打算在鬥爭大會中定郭震山的死罪。結果,鬥爭大會當天,佃農紛紛上台發言郭震山對他們好得不得了,是大大的好人!這讓原先準備看好戲的領導們,個個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這鬥爭戲碼,只得暫時作罷。
 
    民國三十七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前一年,冷冷的初冬,郭震山與其他家族兩三人還是被解送縣城監獄拘禁,沒多久傳來被槍決的消息。郭震山的次子,原本往西投奔郭的好友,後無功折返石子村,立刻帶著袁大娃前往縣城收屍。到了刑場附近,只見一蓑衣壯漢持棍護衛郭震山的屍首,避免遭野狗啃食。郭之次子連聲道謝希望留下恩公姓名,壯漢撂下一句話:「郭震山於我有恩,我這僅是棉薄之報,不足掛齒!」隨即消失在暮色蒼茫的夜色之間。
 
    與此同時,郭省身則謹遵父訓,不敢回頭,一路瞻前顧後來到駐馬店市,投奔父親預先安排好的義弟王劍文住處。數日之後,郭省身面對這紛亂的局面,仍然惶惶終日不得安寧,手頭上原本就沒帶太多盤纏,這往後的日子該怎麼熬下去?他默默看著街頭逃難的人潮,心想未來這新中國究竟會是個啥模樣?一時之間理不出個頭緒,只好繼續窩在屋裡,半夢半醒的睡著,多麼希望醒來之後,父親出現在眼前,然後帶他回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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