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傳
 

 

        「自傳」是一種有趣的文體,此種敘事形式運用回顧的方式,剖析自己並且敘述過去與自己相牽連的重要事件。首先,剖析自己談何容易,人的內心世界混沌曖昧根本無法言說。而所謂重要事件,當然是對作者本身而言「重要」,因此在虛榮矯情與誠實面對之間,我們在自傳體創作中會發現各種扭曲的重要事蹟。是故,由於「心智難測」這個緣故,自傳體創作很少能夠引起共鳴,因為沒有人真的願意誠實面對過往,事實上許多事情應該被遺忘,忘的越乾淨越好。
 
        雖然自傳此一書寫形式有前述之缺點,但是如果想要深入挖掘學術大師們的理論背景,自傳成了非常必要的參考資料。此外,由於自傳所回溯之時代背景,往往就是思想史的第一手經驗報導,而對於抽象思考與具體實證之間的連結,更具有一種「歷史敘事」的聯繫地位。比方說,我們可以從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的自傳中,一窺其受教於海德格的點點滴滴,並且可以對德國當時的哲學學術圈有貼近的認識,這種理解在進行理論研讀之際,發揮了歷史性(理論家自己的學習經驗)的聯繫功能。
 
        進行第三療程之前,由於我意識到「歷史」的重要,於是將手邊可及的書籍帶了七、八本,逕行赴院治療。在讀完兩本枯燥的西方史之後,我開始翻閱愛德華‧撒依德(Edward W. Said)的《鄉關何處》(Out of Place),這本書是我2005年買的,當初只是搜尋書中我想要看的內容,而沒有徹底讀完這本書。過去讀書都是功能性指向,一本書很快的翻閱完並貼上小貼紙,目的在於提供論文書寫的背景知識,因此許多書籍均是匆匆讀完,而沒有細細品味。廣泛閱讀,然後自然在觀念上產生交互作用,這樣讀書的厚度才會顯現出來,只是一個人時間有限,既要厚重的輸入又要清晰的輸出,實在是一件非常困難的工程。
記憶與遺忘
 
薩依德在這本書裡有一個中心思考,亦即在他記憶中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因為有一位他記憶中的人活在那兒,倘若那個人被遺忘了,那個地方也就消失了。當然薩依德令人嘆為觀止的記憶力,讓我們還是親眼目睹了許多他成長的地方。在他所記憶的這些人與地方裡,他卻時時生活在一種隨時因為失序而演變為個人失落的恐懼感之中,這種恐懼帶出了一個阿拉伯裔與美國籍(其父親為美籍阿裔,故薩依德教育均是在英國學校裡完成)互相衝撞的人格特質,而這種人格特質也表現在薩依德的情慾世界。
 
故事化
 
因此,薩依德習慣性的在心中展開一段又一段的故事,然後再將自己包含到這個故事裡,這種作法其實很多人都有相同經驗,比方說讀《人猿泰山》與《魯賓遜漂流記》時神入為故事的主角(這兩本書是我最喜歡的故事書)。將自己平凡的現實生活予以故事化,可說是自我建築保護城堡,這是每一個人成長過程中必經的路徑,薩依德這段敘述頗能引起我的共鳴。
 
被注目以及回應目光的困境
 
作者另一個成長過程的感受,則在於其阿裔美籍的身分,這個身分帶給他羞辱的標誌,並且在連串反抗與馴服的循環裡讓他體會了歧視的意義。於是薩依德自我剖析這是他在成長過程裡的盲點,也就是他始終不願意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來面對現實。他習慣於隱藏自己好的一面,於是給人一種凡事都未盡全力的印象(比方說,她的妹妹Grace在英國學校表現卓越,而他卻是個問題人物,於是薩依德自嘲自己是disgrace)。薩依德認為這主要是因為他陷入一種「被注目以及回應目光的困境」,而此一困境雖然未能完全祛除,但是在他後來赴美讀大學與研究所時,因為美式教育的開放性讓他終於不必掩蓋自己好的一面。不過,薩依德仍然認為:「一直到今天,我看自己上電視,甚至讀關於我自己的文字,都無比難堪。」這種「深深以自己為恥」(薩依德語)的情緒,終身困擾著他。
 
深深以自己為恥
 
薩依德這一段自白,我真是讀的心有戚戚焉,我試著回溯過去,看看能否能夠找到那個深深以自己為恥的原點。我小學三年級以前成績優越,但是三年級以後成績逐漸下滑,國中成績慘不忍睹,高中更是脫離升學而改念美術工藝科。表面上的理由似乎是因為我不適應當時填鴨式的教育模式,於是自我放逐。但是,由於孤僻的個性也無法潛入混混團體,在兩個極端都無法見容之下,形成了我非常奇特的性格。比方說,國中三年放學後都在校外遊蕩,我將省下來的每一分錢(補習費、餐點費等等)都投諸在電影院裡,在黑暗的戲院裡我帶著筆記本,仔細研究每一部電影的分鏡與故事內容,有時候因為電影過於複雜,甚至同一部電影連看好幾回(那時電影院沒有散場制度,可以一看再看,我還記得像是《法國中尉和他的女人》、《女煞葛洛莉》與《大西洋城》等電影我都連續看了三遍)。我沒有任何朋友,當時似乎也不需要朋友,因為大家都陷入填鴨教育陷阱,沒有人看好我對電影的研究成果。此外,求學過程中,我對大多數教我的老師都極度厭惡,每次朝會時總有一股想衝上台毆打主任教官或訓導住任的衝動。這種衝動直到現在都沒有完全解消,所以當我碰到值得尊敬的老師時,我會把那位老師當作神明一樣供奉在心裡,但是有很多老師我打從心裡藐視他們,瞧不起他們的所作所為。後來,我也做了老師,那四、五年我卯足全力進行教學,也卯足全力進行寫作,就是不希望被學生藐視、被學生瞧不起。
 
 
 
未盡全力的原因
 
我為什麼會和薩依德類似,自我形成一種「未盡全力」的外在形象,其實我是有能力名列前茅的,但是我為什麼要自我放棄呢?我國中到高中幾乎沒有唸過國立編譯館的任何一本書,後來是為了考大學才在補習班裡唸了一堆垃圾。我試著回想一下,其實那個記憶一直很鮮明的藏在我內心深處,我想那就是我人格異常的根本原因。剛上小學時,我成績優越,不但是模範生而且還是班長,當時老師要求我要管理好班級秩序,於是我模仿起老師平日體罰學生的模式,不乖的學生都叫到講台上打手心,並且每天交出吵鬧學生名單給老師體罰。我這種行為,很快的就被同學唾棄,我雖然是老師眼中負責的好班長,卻是同學眼中令人討厭的混蛋。後來,我逐漸將自己的各種表現降低水準,同學才慢慢接納我,雖然我那時已經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朋友。我想,自己後來過卑過亢、憤世嫉俗以及懷才不遇的心理狀態,似乎都與國小擔任班長的那段往事息息相關。薩依德這段自我剖析,讓我驚覺自己也有類似的人格特質,回溯過往找出那個轉折點,沒想到竟然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可見我一直在意那段不願回憶的往事
 
仔細思考這段往事的影響,這才發現自己為何莫名痛恨與他人合著文章,因為那樣生產出來的東西其實已經沒有自我的成分,而是一種必須與他人妥協以及陷入自我馴服的非自主情境。當年為了維持老師要求的秩序我學起老師體罰同學,就等於和老師聯手與同學對立。結果是我成了一個連自己都瞧不起的混蛋。雖然而後在成長過程中,我依然不斷的重蹈覆轍——這尤其表現在有時候過度吹噓自己、過度貶抑自己的權利以及不時興起的動物性憤怒情緒——但所幸我依然找到了那個轉折的原因,隨著薩依德的釋懷,我也隨之放下了這顆心中大石。
 
事情始終沒有做滿
 
薩依德另一個有趣的自我剖析在於,多年來他的生活都是規劃好的,每天一段一段的活動讓他早已習以為常,經常因為時間經過但沒有完成什麼工作成果,而產生極大的罪惡感。不過,當他得知自己罹患慢性淋巴性白血病(CLL)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五十年養成的習慣:將時間切割成一段一段的規劃,並且維持「事情始終沒有做滿」的感覺。雖然薩依德似乎非常滿意這種習慣,因為在罹癌之後這種習慣支持著他正常作息,但是我深深覺得這樣的習慣似乎有點作繭自縛,有時候我們必須掙脫這種日常規劃,才能在一長段的生活經驗裡獲得深刻的體悟。生病之後,我常常思考一件事,那就是過去利用一段一段時間所進行的學術論文寫作是否要繼續?這幾個月來我一度想完全放棄這種寫作形式,但是腦海裡卻時常想起那些熟悉的隻字片語,於是我決定除了寫些部落格文抒發情緒之外,仍然利用每一段出院時間繼續法學論文寫作,不過範圍集中於改寫博士論文的內容,一方面反省這本論文當初寫作的缺失,另一方面以較為省力的方式體驗論文寫作的樂趣。
 
意識的任何減少都是死亡
 
讀完薩依德這本自傳之後,雖然書中有非常多的問題意識可供反思,但是我僅擷取與自己有關連的部分品味,就結果而觀我從中釐清了諸多困擾自己半生的盲點,也算不枉耗時閱讀矣!薩依德最後在書尾自述,雖然他一生有那麼多的不和諧,不過他已偏愛不要那麼人地皆宜,而寧取格格不入,這段話算是整全了困擾他一生的分歧人格。尤其,他書尾的一段話深入吾心:「......我已經到了不想睡覺的地步。在我,睡覺是死亡,就像意識的任何減少都是死亡。」當然,贊同歸贊同,我還是每天按時睡覺的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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