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友
 
人的一生無法完全自絕於人際關係,我們在不同時間與地點會遇到不同類型的人,並且發展出深淺不一的親密關係。其中有一種半強制關係叫做「難友」關係,比方說同學關係、軍中袍澤關係、有期徒刑關係......大家一起唸書、一起當兵、一起坐牢,這種關係某個程度而言並非完全自願,而是被硬湊在一起。雖然不是完全自主的親密關係,但是這種半強制集合關係,反而更令人時常想起,懷念不已。自從退伍之後,所有的親密關係都是朝向自主性發展,再也沒有人可以強制我加入任何團體,因為團體會培養出非理性的情感取向,到時候團體成員你挺我我挺你,不但極度噁心而且十分猥褻。但是,好不容易培養了二十多年的獨立自主,卻因為「生病」而與同樣「生病」的陌生人成了難友。
 
李先生與李太太
 
七月十二日開始住院,雖然當時在網路上搜尋了不少關於淋巴癌與白血病的知識,但是凡是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其實都只是一團想像而已,因此心理上頗感不安。當時,隔壁病床的簾子關的密不通風,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後來開始交談之後才發現這對李氏夫妻非常健談,雖然眉宇之間掛著濃濃的憂愁。李先生與李太太均為國營機構的資深員工,李先生在快要退休的時候發現罹患白血病,這真是老天爺開的大玩笑,因為當一個人正準備進行另一人生階段的規劃前夕,卻必須面對殘忍的生死困局。李先生與李太太將自己化療經驗同我分享,非常受用,因為這些經驗我後來一一碰到,但是因為已經有前輩提醒,所以減輕了實際面對的恐懼與徬徨。
 
望著兩人夫妻情深的日夜相處,我突然產生極為強烈的遺憾,如果可以繼續活下去的話,我一定要向柯賜海老大看齊(報載柯董將迎娶台塑版林志玲),一個人孤伶伶的過一輩子實在是件不智的事情。後來仔細觀察,我才發現病房裡到處都是鶼鰈情深的故事,大家都是看日劇長大的嗎?我彷彿看到無數個田中裕子與堤真一的組合(之所以選擇《大和拜金女》裡頭的堤真一,而捨棄《101次求婚》裡面的武田鐵矢,原因在於後者遠不如前者帥氣,此外法律人不如數學家務實也是重要理由,法律人誤國誤民誤自己,實在混蛋到極點,耳邊則輕輕響起米希亞賺人熱淚的Everything
 
賴伯伯與賢祥
 
除了夫妻情深型之外,其實更多的是血親之間的相互扶持,有父母照護子女、子女照護父母、手足之間照護等等。當然在生病的整個過程中,壓力無時無刻的考驗著病患及其家屬,所謂人間冷暖的箇中滋味唯有親自體會,很難說哪一種情況是正確的,而那一種情況又是錯誤的。其中最令我感動的是,賴伯伯和照顧他的長子賴賢祥先生。我和他們的結緣始於討論衛生習慣開始,比方說化療病人的排泄物應該蓋上馬桶蓋並沖水兩次,這可避免化學藥劑的二次傷害。這些常識對於生病的人來說極為重要,因為血液疾病患者化療之際最害怕感染(這主要是由於白血球過低緣故),除了寵物、花草、小孩子、感冒的人之外,最大的感染源就是浴室。後來常與賢祥閒聊,除了佩服他捨棄工作全職照顧賴伯伯之外(當他母親罹癌時也是他全職照顧了五、六年),我還從他身上發現了一個政治哲學中時常遭人質疑的「理性公民形象」。過去當討論公共事務時,例如能源使用、公共建築、城市美學等問題,我們常常為了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標準而煩惱不已。這時候,一種公正第三人的假設會跳出來,提供我們進行抉擇。
 
但是問題來了,這個第三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有年齡或性別之分嗎?外國人還是本國人呢?台灣發生過很多具體案例,當我們仔細想想這些歷史時(有人會使用反思、再思或者反身凝視等等用語,其實都是修辭罷了!比方說,使用「反身凝視」這個詞彙之前,是不是也要反身凝視一下為什麼要使用這個詞彙?)就會發現,在台灣似乎無法採取太高的標準,尤其是在城市美學的領域(當然,「美」這種玩意兒屬於一種私密性的喜好,站在尊重的立場似乎不應該進行美的比較,而只能像蔣勳老師一樣做美的沈思),台灣很多公共建設不但不美,而且已經醜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我認為這主要是因為台灣欠缺審美的文化,我們的歷史就是打拼打拼再打拼。無怪乎有民意代表將花博竹編休息站的設計「創意」與竹編「技藝」進行費用比較。當我看到這則新聞時十分詫異,因為這種質疑好比是指責畢卡索為何使用一般材料創作,但其畫作卻賣的那麼貴一樣。賢祥讓我耳目一新,觀看他做人處事的方式,我的內心驚呼:「原來公共理性的第三人假設,現實上的確存在著,就在我眼前。」如果不是生病,我或許不會認識如賢祥這類型的人物,該怎麼說呢?再重複一次前面的話:「一個人孤伶伶的過一輩子實在是件不智的事情。」
 
換句話說,這個社會存在著許多我們不曾相遇的人,因此從事學術研究時切莫動不動就說台灣人如何如何,西方人如何如何(更何況所謂「西方」究竟所指為何?台灣一般是指向英美,但是歐洲人聽了會笑一笑,有些人甚至認為只有西歐才算西方),當然最狂妄的莫過於說人類如何如何。我過去的生活很封閉,整天面對著自我的智識進行創造與顛覆,而且還有不錯的待遇提供你整天胡思亂想,我自己告訴自己過著有意義與快樂的生活。直到在醫院裡認識到形形色色的朋友,我這才發覺自己與現實社會嚴重脫節,而且雖然自己教學與研究的工作很有意義,但是卻喪失了與整個社會共舞的機會。
 
美玉姐
 
快六十歲的黃美玉大姐就是我從來不曾接觸過的人物類型,美玉姐是看護人員,她專門照顧已無法自理生活的重症患者。這類患者通常只剩下意識而喪失了行動能力,這意味無法自主進食與無法控制排泄,這是生命最大的悲哀。不過,美玉姐每日除了基本生存上的照護內容外,還不時的為病人翻身與按摩,即使她的手腕韌帶已經嚴重受傷。更令我動容的是,她每日均會溫柔的同病患說話,同時為病患做非常長時間的禱告。有一次,她照顧的病患被醫生宣布病危,她難過的哭泣,但是仍不停的向上帝禱告。後來與她深談之後,才知道她日夜不分的住在醫院(看護人員通常就是睡在病患旁的簡易折椅)是因為家中經濟全倚靠她一個人,但是她為客戶的服務並非只是因為僱傭關係的締結,而是一種出於熱心助人的樸實心態。我從她身上學習了很多,這是過去我所未曾接觸過的經驗。我親愛的朋友們,每回將買書找的零錢投入那些愛心罐是不夠的(我常這樣做來彌補自己社會服務的缺乏),親自去體會一下做志工的樂趣吧!越早以幫助他人作為人生任務的人,將越早獲得心靈上的救贖。
 
姜大哥‧古董周‧德哥‧三哥‧小吳哥
 
除此之外,幾次住院過程裡,也認識了各行各業的英雄好漢,聽大家談自己一生的豐功偉業,我更加對自己乏善可陳的人生經驗懊悔不已。其中,豪邁的姜仁登老大對於台灣的運輸業可說是貢獻良多,這些藉由經驗所累積的工作表現,再再顯示出台灣工業發展上的軟實力。尤其姜老大抗癌十二年的寶貴經驗,經常不厭其煩的傳授給剛剛認識的難友,甚至因此耽誤到他自己的休息,真可謂我為人人的典範代表。
 
有趣的是,我在醫院認識的朋友,大多從事於我幾乎陌生的行業,當然他們對我在大學裡的工作經驗也同樣陌生。比方說,從事古董生意的周先生,從他的口中我進入了一個完全無法想像的神秘世界,許多情節彷彿地下幫會的運作,令人嚮往不已。而聽德哥、三哥與小吳哥談他們異於常人的人生經驗,也拓展了一個我完全不熟悉的世界,無論是賽鴿、釣魚、賭博、夜生活或是地下錢莊,每一段對話都精彩無比。當然,結論是歹路不可行,其中最樂觀的小吳哥非常感嘆,他說自己這幾年已經改頭換面,並且脫離過去的一切認真打拼,沒想到竟然莫名其妙的生了重病。不過,小吳哥感嘆的時間很短,因為他一轉頭就開始虧漂亮的護士小姐,還一直要約她們出去吃飯,逼得小護士板起臉來說:「我不和病患約會。」
 
 
因為同患難,所以感同身受,我要謝謝你們,我親愛的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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