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從遙遠的過往發現了
未來的靈光
黑洛特
 
一、歲末雨潲
二、歡喜品嚐重新凝聚生活的艱難
三、坦然面對倖存者的修補現實
四、相遇是自我崩解與違建的開始
五、乍現的靈光像是突然潲進窗台的驟雨
六、趨於平庸,自謙無喜
七、於是我從遙遠的過往發現了未來的靈光
 
關鍵詞:雨潲、修補、相遇、社群、靈光、讀書
 
 

  

一、歲末雨潲
 
    時值歲末,我總要寫篇回顧這一年生活的反省文【註1。反省放在心裡就好,為何要進行書寫還要示眾?我想,公開醜行除了「轉型正義」的效果之外,一般來講,這種行為仍然在於「彰顯自我」:不論邊陲或者底層與否,我總還是把自己當成「世界的中心」那樣認真對待。這是好事!一個人無論怎麼糟蹋生命,最終還是試著攤開所作所為,讓即使是荒唐的行徑也沾染一定的(正面/負面)價值,蓋「尊敬自己」乃民權初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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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我自2005年建立部落格開始,歲末年終都會藉著一篇回顧文章反省自己一年來的生活經歷。2005年我正在唸博士班二年級,藉著一首詩《原來迷路底不只是我而已》拉開序幕;2006年《一省一醒亮晶晶》、2007年《修行》、2008年《年終,自個兒唱齣戲》以及2009年《又是一年將盡》交織的是教書、論文寫作以及研究工作之間的化學效應;2010年罹患癌症,那年寫的《美好的九年》是對碩士班、博士班以及博士後研究員的純淨生活致敬;2011年《很特殊的一年》、2012年《突變玖百日—聚焦壬辰年的自我》以及2013年《我這樣過了一年》的年終回顧,除了希望對過去有所總結之外,也積極仰望有限的未來,算是關照自我並回向眾生的書寫。
 
 
    至於一個人為什麼要藉著文字、圖像或旋律彰顯自我?難道說自我是不可理喻的混帳,需要借助他者進行抒發、表見或轉譯?又或者倘若沒有經歷如此這般的實踐過程,自我根本不是真實的存在?此類後設性念頭一出現,彷彿將自己從日常生活中抽離出來,然後赫然發現原本習以為常的事態,竟然變得不可理解。
 
    所幸這類無知的感受往往是短暫的,當我回神匯入「歷史的維度」,一切又變得合理起來。這並非意味我自甘墮落的合理化自身行為,沒有勇敢進行懺悔,甚至超越經驗完成實踐理性的可能。比方說,晌午讀書,一個再平常也不過的漢字映入眼簾,倏忽這字放大數倍,漸漸不識這字,為平息恐慌,我拿出紙筆不斷反覆書寫,卻越寫越覺此字陌生,頓生一種話語解構的懷疑。暫別此字,喝碗茶更復觀之,才感慨這漢字再平常不過了。歷史沒有正確、合理與比例可言,徒留「規訓」爾。
 
   回顧一整年,即使只有十二個月,絞盡腦汁也就那麼兩、三件事,就像是等候潲進窗台的雨水一樣,小小心翼翼用雙手捧著,沒人知道能攫取些什麼。回顧總是充滿了偶然、不確定以及隱蔽。我忽然想起二十八年前金門服兵役時碉堡牆壁上的一行字:「期待總是漫長,回首總是……兩年很快。」是的!回首往往只剩一種感覺,所有的發生,無論重要與否全都糊成一團。吳念真導演說的好:「我們都老了,回頭看,所做諸事皆無意義。【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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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歡喜品嚐重新凝聚生活的艱難
 
    基於現實考量,去年底賣了老公寓,償還這幾年積欠債務,維持未來可能生活,可謂「審慎而理性的判斷」。所幸,父母老友建源舅慷慨提供住處(僅收取象徵性的微薄對價),讓我們一家仨人得以遮風避雨,免去沐雨櫛風之難。在一個全然陌生環境裡重新過活,一方面是「艱難的」,另一方面又「充滿樂趣」。這主要是因為日常生活本身的基調雖然不會改變,但是運作的方式卻完全不同以往。
 
    認真生活」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早已習慣將大部分的謀生義務轉嫁他人,而將所有的時間消耗在自己決定的那個社會身分位置。因此,當身分關係趨於簡單甚至孤立,其所面對的將是真實的日常生活,而非一個處處與他人合作協同的現代社會生活。凡事要自己來使,亦即「自己生活自己救」!
 
    一年以來,我與家人耐心的習慣這一切因環境變遷而改變的家居生活。雖然不知道能在這兒住多久,但是我們依然把這兒當作自己家一樣的呵護,希望未來離開時還給屋主的是一間更有價值的房子,聊表我們對老朋友「雪中送炭」的感激。
 
三、坦然面對倖存者的修補現實
 
    今年,一整年,沒有任何關於癌症的化學治療計畫,每月的抽血與回診加上兩次全身電腦斷層,「相對確信」不正常的癌細胞並未達復發標準。不過,三年兩個月的化療後遺症,讓我這一年來回骨科、新陳代謝科、腸胃內科、直腸外科、皮膚科等不同科別進行「個別器官修補作業」。所幸,一切因治療而生的苦痛,到了夏秋之交,尾隨著溽暑漸漸遠去。
 
    癌症病患最大的困擾莫過於「免疫力不足」的問題,大部分的患者除了偶爾外出逛逛之外,並沒有體力從事真正的戶外活動。我三月初進行了一次外科手術,由於血小板長期低於10萬(正常人15萬至40萬),傷口癒合困難,直到七月才完全康復。八月份迫不及待投入「健走運動」,走了約莫十日光景,油然產生一種可以開始跑步的感覺(其實那是一種走著走著快要飛起來的Fu),於是毫不猶豫的大步向前奔馳。結果一共才跑了五次就受傷了,膝蓋嚴重腫脹,竟然連路都走不動。非常沮喪的在家休息了「17」,我對自己的衝動行事很是埋怨。回顧這四年罹癌日子,這種因免疫薄弱而無法繼續運動的情形至少發生過三次。前年春天持續早起運動一個多月之久,卻因為運動過量中斷了半年;去年冬天慢跑了半個月,卻因為廔管囊腫破裂中斷了八個月;這一次又是因為過快開始跑步,造成韌帶發炎。
 
    原本可以每天快樂的外出健走,卻由於「一時興起」而毀了一切。於是當九月份可以開始正常行動之後,一連兩、三個月都乖乖健走,直到十一月中旬才開始慢跑【註3。我深刻的體會:「能夠每天外出走走,已經是太享受的一件大事了!」這是倖存者必須接受的現實,「時不我與」以及「所在多有的修補」。我現在把這一切當作「幸福的負擔」,能夠相對健康的存活下去,其實已經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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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3我目前的作法是先快走半小時,伸展筋骨,慢跑三公里,然後再伸展筋骨,續慢走數圈,全程約一個半小時。大部分都是在附近公園進行,有時候天氣晴朗會繞著市區小巷亂逛,尤其喜愛舊社區所散發出來的生活氣味與歷史痕跡。
 
 
四、相遇是自我崩解與違建的開始
 
    我始終認為,個人在「社群」之中無法養成真正的獨立人格與認知能力;但是,完全的離群索居只會讓人格成長停滯不前。這種矛盾除了團體規訓作用之外,主要原因在於價值認知上的溝通困難,尤其越有價值的事物越是無法溝通。因此,一方面固應保持自己與社群之間的距離;他方面亦應堅守相對獨立的個人領域【註4。這種「折衷作法」雖然有點矯情可悲,但是任何彰顯主體性的社會行為不都是如此矯情可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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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4換言之,人與社群之間的關係,不是「一個中國」,亦非「一邊一國」,而是「特殊的國與國關係」。
 
    我始終懷有一個不太願意融入社群的異鄉人靈魂,過去如此,生病之後更是變本加厲。這幾年我漸漸發現自己變成一個不容易相處的「憋子【註5,很難恰如其分的同親人或朋友交流,也很難說服自己維繫人際關係對自己有所助益。我喜歡獨自去看場電影,獨自去逛逛書店,獨自吃塊蛋糕或者喝杯咖啡。一個人「周遊於社群邊緣卻與社群完全絕緣」。我試著享受這款人在社群「之間」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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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5「憋」意指凡事放在心裡不願溝通,「拗」則指個性固執倔強,「憋拗」乃兼備此外在與內在表現,倘若這種內外兼備之固執成為慣行,吾人稱其為「憋子」。
 
    每一個主體獨立存活於共同的系統,彼此之間的「相遇」實為一種偶然,同時也是一種不必要的緣分。雖然大多數的人誤解這個狀況,以為相遇可以促成自我的認同或建構,卻忽略了社群關係的建立通常正是「自我崩解與違建的開始」。「coming my way !」聽起來像是一種美麗的邂逅,實際上獨立的個人自主範疇將由此遭受他者的侵入與殖民。
 
    當然,理論歸理論,更何況大部分的理論都只是一種觀看與理解的方式,而不能輕率的將之直接作為原因來看待。這一年,我嘗試比以往更為獨立的生活,絕少外食、儘量不參加聚會、幾乎不使用手機、僅偶爾與情人互敘款曲……或許過猶不及,但這世界並不存在著「最佳化秩序」,你我應當都了然於心。
 
五、乍現的靈光像是突然潲進窗台的驟雨
 
    我自去年十月發表論文〈初探法律知識:知識論作為反思基礎〉已屆一年兩個月,經過長考,原本擬定的三個後續研究規劃束之高閣,大體上終結了自己在這塊夢土上的耕耘。結束這些極富意義的志業,雖然有一種「遠離神殿」之憾,但感覺上卻無比的輕鬆。
 
    這一年,我大部分的心靈活動就是一面大量閱讀書籍、一面破關「Candy Crush Saga」以及一面觀看電影與追蹤電視劇(主要是日劇,尤其是NHK大河劇《軍師官兵衛》〔ぐんしかんべえ【註6)。累積的觀看心得就漸漸形成部落格文字,算是我對少年時期熱愛電影以致廢寢忘食之純真致敬。沒想到這等廢文竟獲邀稿,於是我以〈電影結尾的處理手法及其類型分析兼論理想類型〉為題描述自己的觀影經驗,該網站主要刊登社會學相關理論短文,總編魯哥是一位社會學教授。值得一提的是,他說常逛我部落格,所以才會向我邀稿,並鼓勵我繼續努力不要喪志。我覺得很慚愧,於是從書架上翻出他學生時代翻譯的書《盧曼社會系統理論導引》再複習一遍【註7。話說上一回讀這本書是在2011年三月左右(見舊文:〈24思維的光與影〉),當時正在接受高劑量化療,這本書讓我的意識暫時超克了身體所遭受的磨難,像是一親「靈魂之樹」的芳澤【註8。我沒有當面向魯哥提起這一段,雖是事實卻有點矯情。萬萬沒想到讀者有一天會讓作者記住,這是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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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6本劇描述日本戰國時代軍師黑田孝高(くろだよしたか)一生的故事,黑田家訓為:「生命自有其用途」,強調存活下去的至高意義與義務,此訓戳破武士道精神美化的假面,並揭示「終結亂世」此類神聖口號,其內在所隱藏的「功利主義」算計。本劇之反戰色彩,在日劇(尤其是大河劇),堪稱異類。
【註7當時我在這本書上眉批:「無志或應學而不學者,徒留為人無限空白而已。故,立志向學,趁早,即時。 2011/2/24於長庚病理大樓10 F
【註8Tree of Souls」是2009年上映的電影《阿凡達》中的一棵聖樹,具有讓生命起死回生的能力。參見維基百科詞目「阿凡達」。
 
    同一個奇妙的夏日,讓我佩服不已的譚爺與簡老師,竟然在我部落格留言說是要贈送新作《詩文學思想》與《論人之存有:先秦‧儒學‧人論》,譚爺的作品《形上學史》與《論語與中國思想研究》原本就是愛不釋手,同樣也是化療期間經常閱讀的文本(參見:〈24思維的光與影〉以及〈26論人不己知與知人〉)。沒想到不但獲得心儀作者贈書,而且還在新書序文中掛念我,這完全是一種意料之外的感動。
 
    第三件事,同樣不在想望之列。我偶爾會在臉書上逛逛,有一回瞅見一臉友丸尻法師發表一系列尚未出版的小說:《黑山豬軼事》(暫訂),寫得真實誠懇,若干情節甚至與我的人生經歷接軌,於是經常按讚並留言。後來,法師出版了《笑的童話:跳樓與跳舞》,我立刻買來讀讀,竟然在作者的跋文中讀到自己的名字。感覺暖烘烘的!
 
    其實,關心我的朋友真的遠遠超過我對他/她們的關心。我這一生與朋友多是「如水之交」,萍水相逢可謂寫照,我非常厭惡……不!是極度厭惡那種什麼共同理念或情如兄弟姊妹的團體倫理,因為「群而結黨;黨同伐異」通常就是其外部效果。而這就是此生最令我感到恐懼的人類稟性。簡單講,各種形式的「霸凌」,無論所持理由如何崇高正當,都讓我很難接受。話雖如此,這幾年獲得太多朋友的關愛,著實讓我受寵若驚,這些親密關係宛如乍現的奇妙靈光,彷彿「突然潲進窗台的驟雨」,充滿著意外而純淨的芳香。我不得不承認這顛覆了本文前一個標題:「相遇是自我崩解與違建的開始」的斷言性質。顯然,「愛讓邏輯融化」。
 
    今年最大的潲雨卻是件頗感遺憾的事:因為我衝動,朝著一位老朋友出言不遜,這事讓我內心感到極度不安。事情是這樣的,一位年少死黨某日忽然登門拜訪,他是一位專攻西洋畫的藝術家,明年規劃有三場油畫個展。才一坐下,老友竟然提出奇怪的邀約,他希望我重拾畫筆同他一起舉辦聯展。我斷然的拒絕了他。事後一直反覆思考,究竟別人是如何看待我的?或者說竟然有人如此看重我?重點是,我一向不太會溝通,尤其是拒絕別人好意這類事,「婉拒」這種高超藝術我壓根學不會,總是將場面搞的很僵而無法收拾。我想既然是老友,應該很了解我的壞脾氣,兄弟!想對你說,當天我完全沒有惡意,萬分謝謝你來拜訪,還那麼看重我,口不擇言與憋拗個性你三十年前就瞭了,我他馬的一直沒變啊!對不起,辜負你的好意。  
 
 
 
 
六、趨於平庸,自謙無喜
 
    二十多年以前的一件往事始終縈繞在我心中,盤旋不去。記得那晚某位新識朋友來我住處抽菸哈拉,說著說著他忽然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你的書有個特色,保持的很平整,如果是讀過的書不會是這樣……。」這句話在我不同人生階段具有不同意義。一個人熱中於蒐集書冊,卻吝於閱讀,實在「羞愧」,這是我年輕時期的解讀。誰說書一定必須被以翻爛的方式來閱讀?善待並小心呵護「喜愛之物」不也是一種美德嗎?這是我壯年時期的解讀。當我們自以為行萬里路勝過讀萬卷書,將書冊當作裝飾品,以致於犯了「讀書不多而想得太多【註9的毛病,這是我目前的解讀。很感謝人生旅途中遇見這麼一位朋友,在我很年輕的時候留下這麼一句話,讓我二十多年來產生如此多元的歧異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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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9這句話是我在網路上看到的,傳聞出自作家楊絳回函一位讀者的來信,其中一句話曰:「你的問题主要是讀書不多而想得太多。」楊絳現年103歲,其於96歲出版的《走在人生邊上:自問自答》一書娓娓道來對生命的理解,誠實而又雋永,非常值得一讀。
 
    簡而言之,讀書不多容易輕蔑知識藐視道理;讀書不徹底容易高談闊論幻想無垠。惟倘若讀書夠透,這人反而趨於平庸,自謙且無喜。當我們不知道的時候,「無言以對」;當我們充分知道的時候,「無言以對」。侃侃而談者,通常是一知半解。回頭想想,的確如此。我念博士班那五年,表現慾望尤其炙熱,刻苦學習之餘總有一大堆想法湧出,只是所呈現出來的總是「差強人意」。罹患癌症之後,對於生死、存在以及人生意義產生巨大興趣,當然也累積了非常多的書寫,現在回頭再讀同感「虛弱蒼白」。原來那位老朋友的忠告從來沒有在我的人生中缺席過。未來的一整年還是要繼續讀書。
 
七、於是我從遙遠的過往發現了未來的靈光
 
    十年以來,我始終認為,回顧或轉身凝視的反躬自省,可以彌補自己對「真實缺席」的道德義務。一年一次轉過身面對過去,耙梳與挖掘已逝的歲月,重新界定日後思考與實踐的標準,於是窗台上「偶而潲進來的雨不遮」,讓我「從遙遠的過往發現了未來的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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