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煙消雲散的堅固都東西起來
——關於好的說故事方式
黑洛特
 
一、說故事的方式決定故事的好或壞
二、誠心誠意的說故事
三、說出符合故事格局的適當節奏
四、讓聽故事的人擁有反思的機會
五、觀看電影的三個階段——代結論
 
關鍵詞:說故事的方式、誠心誠意、電影節奏、反思
 
 
一、說故事的方式決定故事的好或壞
 
 
    關於作者,沒有比作品能說出更多的了。」這是日本導演黑澤明六十八歲自傳的最後一行話【註1。作品,就是作者自我的外在表現,這個「自我」決定了要怎麼樣來說一個故事。於是「作者說故事的方式」決定了故事的能量,而一個故事之所以評價為好的或壞的,並非故事本身內容的探究,而是取決於「觀眾讀者的接受與反思程度」,或許可以這樣說:
 
    說故事的動機是否純真」、「是否掌握說故事的節奏」以及「給予聽故事的人多大的反思空間」決定了一部電影的評價。
 
    一般而言,這些面向不是「工具性的」,就是「外於故事內容的」,而且看起來像是一堆「無關緊要的東西」。有趣的是,作者的自我往往就「隱藏」在這些東西背後,讓「東西成了意義盎然的隱喻」。按人將自我寄寓於無意識的物之身,目的是為了「造神」,這一方面言,或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自戀」,惟另一方面言,似寓有一種「舍之則藏」的自我期許之心【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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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黑澤明(Akira Kurosawa)著,陳寶蓮譯,《蝦蟆的油—黑澤明尋找黑澤明》,台北:麥田,初版,2014年,頁351。本書內容尚且不論,僅封面設計與內文印刷即值得珍藏。
【註2「舍之則藏」出自《論語》〈述而〉篇,「捨之」所反應者在於為事不會不擇手段,或為求人而做出迎合對方的媚俗,「藏」則指特殊能力(尤其關乎個人心所嚮往之志業),惟係藏於外而非對自己隱藏,參考譚家哲,《論語與中國思想研究》,初版,台北:唐山,2006年,頁361以下。
 

 
 
    《無間警探》True Detective),這部HBO剛剛放送完畢的影集所引起的廣泛關注為例,或許本片還沒辦法稱得上是「開創新局」,但若與一般警探影集(甚至同類型的好萊塢電影)相比較,倘若稱之為「說的極好的犯罪故事」並不為過【註3這部影集證明了一件事:「一個好的故事不在於故事內容,而在於說故事的方式」。電影就是在說故事,因此一個好的說故事的方式往往就能成就一部好的電影,也就是說,能夠成功引導看電影的人(聽故事的人)產生對電影本身的期待,以及電影所延伸世界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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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3HBO這種以電影卡司與高製作預算所進行的努力,贏得掌聲並不令人意外,值得一提的是,男主角Matthew McConaughey顯然利用《藥命俱樂部》(Dallas Buyers Club)拍片期間,以「減重的枯竭形象」附帶接拍了不少類似的角色(他也以這種形象在《華爾街之狼》〔The Wolf of Wall Street〕一片客串商業掮客角色),電影工業的實用主義特徵在此表露無遺。
 
    什麼是好的說故事的方式呢?按一事物的價值取決於評價標準,而一旦各種評價標準的組合確定,就會形成了一個評價規則,換句話說,我們可以運用實際經驗所建立的判斷指標組合做出價值判斷【註4。我想,這個經驗指標的組合有各種可能,任何一個被評價為「」的事物,不可能擁有不變的必要條件,我們是依據不同的情況進行儘可能正確的觀察,而且觀察本身往往就已經寓有詮釋的結果。以下提出幾個關於電影敘事的經驗指標,嘗試建立一套評價規則,作為評價一部電影是否具有好的價值的可能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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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4學者顏厥安曾舉例說明,比方說,一個房子的價值(價值)在於它是好房子(評價標準),而好房子必須採光好、通風好、交通便利、價格合理……(評價標準的組合),故而我們實際上是以一連串經驗指標做為價值判斷的基礎,參考我一篇八年前的部落格文:〈價值論據與禁止規範〉。

 

 

 

 


 
 
二、誠心誠意的說故事
 
    說故事,首重「誠心誠意」,無論電影內容如何荒誕或粗製濫造,有了誠意一切就有意義,換句話說,離好的電影不遠矣!這種誠意尤其顯現在被稱為「邪典電影」(Cult Film)的「類型片【註5。以導演Troy Duffy 1999年執導的《處刑人》The Boondock Saints)為例,這部電影闡釋有關「信念的實踐面向可能」,很多人一看再看宛如宗教信仰。本片說故事的方式刻意呈現「二元對立」,你可以說這是「突破規範桎梏實現正義」,也可以說是「錯誤信念的蠢行極致」。但重點在於,依信念行事之際「行為人作者」是認真的嗎?意即,「行為人作者」在此有符合誠心誠意的經驗指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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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5其實這有點導果為因,因為一部電影就是一部電影,邪典電影(類型片)不是創作者可以僭越自我定義的,這是觀眾或者某些「自大的影評人」所決定的。

 

 

 

 


 
 
    一個理想的人類社會,對於那種「確定的個人信念」基本上是「予以尊重」,而不論《處》片中雙胞胎殺手的私刑究竟是義行」還是「異形」。問題在於,我們為什麼要給予尊重?這個提問值得思考再三,我提出兩點嘗試說明。首先,當語言不自覺使用「我們」的時候,提問者已悄悄表達了立場,故而「我們」必須時時警覺一件事:對立面的「非我們」是否處於一個比「我們」相對弱勢或困頓的階級位置?尊重的價值在於,讓多元觀點並存,否則容易在思想上建立「倫理法則」,形成多數人壓迫少數人的現象。
 
    其次,所謂確定信念就是「信仰」,分享自己所相信的事物就是「傳道」,當別人不相信你所說的事情,讓你產生鄙視、嘲弄甚至攻擊的傾向,表示你已經成立或加入了某個「信仰團體」,道不同就只有刀劍相向,因為信仰戰爭就是人存在之爭,真實與否之爭。不過,「越有價值的事物越是無法溝通的」,故而「尊重」在體系定位上非常「聖潔」,因為它讓一切爭議都暫時「懸置起來」。話說回來,行為人/作者如果不是認真的,也就不值得同情了,鄙視、嘲弄甚至攻擊,那是咎由自取,離宗教戰爭的境界尚遠【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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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6十年後Troy Duffy 拍了續集:《處刑人II:萬聖節》(The Boondock Saints II: All Saints Day),很明顯,誠意不足,未能晉身類型片行列,事理甚明。

 


 

 
三、說出符合故事格局的適當節奏
 
    《殺無赦》Unforgiven),1992Clint Eastwood的作品,這部片子已晉身「經典」,甚至被譽為「最後的西部片」。公映至今佳評如潮,但仍有部分挑剔的影評人批評「劇情冗長」與「多餘角色」,削弱了影片的史詩價值。不過,此一批評顯然過度嚴苛,一點點的冗長與多餘,適足以提供我們停下來思考:不被原諒的或道歉也沒用的人性偏執是否有另外的出口?質言之,這裡衍生出「電影節奏」的設定問題【註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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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7節奏這事不能一概而論,冗長與多餘有時候是故意創造對話與思考空間,尤其是涉及道德爭論的議題,節奏不明快往往肇因於無法建立二元對立,正邪對決模糊所致,好萊塢的動作片深諳此道,所以反派角色的邪惡程度一定要超越顛峰,否則很難讓他就地正法。

 

 

 

 


 

 
    相較於另一部影片《私法爭鋒》Prisoners),同樣是在探討人性偏執的陰暗側面,但處理方式卻南轅北轍,電影的剪輯與節奏明快到令人無法喘息。這主要的差別在於導演試圖「在一個偶發事件中塞入龐大的故事」,而這正是有別於《殺無赦》之處。故而,雖然兩片要說的故事都集中在人性偏執,但因為電影節奏不同,就會拍出完全不同的視野。重點在於,導演必須捉住適合自己作品的節奏,這一點非常重要。
 
    2013年日本導演李相日重拍日版殺無赦:《許されざる者》,由渡辺謙飾演Clint Eastwood的角色。這部電影的攝影視角我想用「華麗」來形容,顯然與《殺無赦》的晦暗寫實迴不相同。有趣的是,劇情冗長與角色多餘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渡辺謙的角色設定,讓人感覺情感過剩,未能成功詮釋原劇本關於人性偏執的爭論,而是有意將之化為武士階級的末路美學。但結果來看並不成功。

 

 

 

 


 
 
    我的看法是,這部片子不是不好,而是電影節奏出了嚴重問題,按「幕府劊子手十兵衛」此一人物設定太過龐大與神話,以致於塞不進《殺無赦》這種偶發事件之中。顯而易見,要塞得進去,必須更多資金挹注,讓場景能夠更貼切於攝影與剪輯的華麗設定。在《許されざる者》一片中,我不斷瞥見單薄劇情與矯飾情感的交錯,而看不見「神話毀滅之後的冷冽人性」,或者說,我只看到虛無主義與自我毀滅,卻體驗不出絲毫「不被原諒的或道歉也沒有用的」氛圍。
 

 
 
    上述觀察說明了電影節奏這樣的東西,除了與電影格局息息相關之外,還緊緊的同說故事的人糾纏在一起,甚至涉及全球化與在地化的文化衝突問題。以韓國電影工業為例,我發現如果能夠掌握「有點緩慢的北國風情節奏」,這樣的韓國電影通常都是成功的【註8。失敗之作大多發生在那些刻意模仿好萊塢或日本電影的情況【註9。以《共犯》Blood and Ties)這部片子為例,故事格局其實很窄,但是導演秉持「緩慢的日常生活步調」,其爆發出來的電影能量如此之大,令我佩服不已【註10。總之,作者必須設法說出「符合故事格局」的適當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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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8這種感覺可以歸於一種文化印象的討論,其取決於歷史記憶的累積,也就是說,必然會與非在地性的文化複製產生扞格,但是這種文化衝突是必要的過程,經此才有可能進入全球在地化的討論。
【註9參考我的一篇舊文:〈電影與在地文化:以南韓電影為例〉。
【註10金甲洙與孫藝珍的演技值得讚揚,不過,唯一可惜之處在於金甲洙最後的一抹笑容,其實是錯誤的設定,著實浪費了電影一路為他營造的真實人性,非常可惜。附帶一提,韓國中生代男演員可說是臥虎藏龍,這為電影工業甚至亞洲電影王國提供了一切的可能。

 


 

 
四、讓聽故事的人擁有反思的機會
 
        最後,我想以近來熱門的日劇《王牌大律師》リーガル・ハイ;Legal High)為例,說明必須給予觀眾反思機會對於一部好的電影的必要性。《王》劇的敘事結構採取一種觀點對立:「基於理想類型V.S基於規則」。理想類型通常不在現實世界,但離每個人的心很靠近,所謂「十年一覺楊州夢」;反觀規則,一定存在於現實世界,但離每個人的心卻很遙遠,因為「贏得青樓薄倖名」。比方說在第一集的劇情中,古美門律師對於被告坪倉裕一是否真的涉案,並不特別在意,他所關切者在於整個偵查與訴訟程序是否符合規則?以及他是否貫徹了律師角色的職業倫理?相反地,黛真知子律師則特別關心是否冤枉無辜?
 
    觀眾很清楚的看見有一個刻意保留的反思空間浮現,如果對於理想類型漠不關心,肯定是殘忍的現實主義惡棍,但若一昧追夢而對事實上的規則裝作沒看見,又變成了奸巧的理想主義神棍,當然也有完全搞不清楚問題所在就跟著嚷嚷的觀眾,可以歸類為天真的知識叛逆者。創作者提供這樣的空間讓觀眾反思:你是那一種?或者說,你願意當那一種【註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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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1《王》是有立場的(可從日文片名リーガル・ハイ與英文片名legal high看出來強調的是「法律的高度」),但是立場轉譯之後改變了(中文片名王牌大律師轉而強調操控法律的主體)。
 
    問題的呈現,永遠是透過對立辯證,知識論的立場在於莫衷一是,所以永遠保持立場的空間是重要的,就像是法律與道德之間,雖然對立但其實互相流動。這透露出人類活動貴在參與,只要參與就會拿到好處,至於好處的值或量為何,那是一個開放性的價值問題,可以透過自我心靈對話予以妥協。總之,開放觀眾參與是很重要的,說故事就是嘗試編織一種「想像之美」,完全脫離現實太美,故而「一半現實一半想像」反而可以提高故事的雋永性。好的電影不但讓觀眾擁有反思的機會,而且應該儘量讓觀眾在觀影過中產生反思,那麼在理性與感性的融合之下,必然會讓故事本身爆發出難以估量的巨大能量。這個反思空間有無建立,可以說是說故事方式中最為重要的一項經驗指標。
 
五、觀看電影的三個階段
 
 
        「一切煙消雲散的東西都堅固起來」,說明了電影這樣一個地方概念,網羅與安置了觀看者那些無以名之的美好情緒,讓作為人這樣的一個實體有可能好好重新安頓自己。可惜的是,人的心靈是無限自由的載體,它雖然可以被羅致但終究無法被安頓,於是「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起來」。最終,我們虛擲生命在自以為美好的事物之上,但是世界並沒有改變絲毫,改變的是我們,觀念讓我們始終保持在一個自轉狀態,驀然回首,才發現實體根本從未現身過,我們一直都是間接的轉譯者,透過造神過程認識我們想要信的神,於是,「一切煙消雲散的堅固都東西起來」。

 


 

 
    《觀相大師:滅王風暴》The Face Reader 劇中相命師乃敬(宋康昊飾)感嘆(他是同陷害與脅迫他一生的仇敵侃侃而談):
 
    ……我只看到人的面孔,卻沒看到時代的車輪,就像只看到時刻變化的海浪,其實應該看的卻是風向,海浪因為風而引起的……。
 
    電影既不是原因,也不完全是結果,就當作風吧!雖然,風也不是最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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