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建興,《陷於思緒中的母獅》,1990年作品。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起來
——電影作為心靈自由的辯證媒介
 
黑洛特
 
    民國75年到77年我在金門服兵役,這是我「第一次離家」,也是我第一次初嚐思念家鄉之苦。當時在外島服義務役,兩年大概放兩次返台假,每次待在家裡頭的時間約莫六到七天(一個航次十天左右,但包括等船與坐船約三天),通常第三次放假就是退伍。一個人剛剛成年,就這樣孤伶伶的「從一座孤島到另一座孤島」,彷彿整個生命不斷吹奏著哀樂,一股晦暗不明的「流放意識」,困惑著原本陽光燦爛的青春肉體【註1。這種感覺很難言說,唯有藝術家連建興1990年創作的作品:《陷入思緒中的母獅》可以完整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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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將國民服兵役之公民義務比做流放是不恰當的,不過兩者確實提供了類似氛圍,此氛圍讓自身處於一種對比:高貴或卑賤,苦難中的高貴尤其令人動容,那是人性的最高展現,而苦難中的卑賤並不可恥,因為那是人性的本質所在。作家余秋雨曾以東北為例,寫過一篇有關流放的文章,非常值得一讀,余秋雨,〈流放者的土地〉,收於:《山居筆記》,台北:爾雅,初版,1995年,31-60
 
 

     那是「冷戰」的味道,一旦嘗過,生命就沾染了「孤寂」。
 
    一個地方,稱得上好或壞,端看那個地方對於個人的「價值」而定。風景再好,人心再美,如果涉足之人無法契合,戰地終究還是戰地。金門很好,只是當時視作流放之地,一心淨想著突圍,淨盼著歸鄉,那一磚一瓦縱然美麗,仍舊無法完全融入血肉。
 
     金門終究無法成為「浯島」。
 
    當時的心情,至今回想起來,除了精神上的孤獨苦悶之外,其實不過就是「不夠成熟」罷了!年輕氣盛,人生閱歷尚淺,不但無法享受眼前的流放美感,甚至解釋為剝削迫害之苦。年輕的時候,無法體會「漸不為人識【註2此等超越的喜樂,這是值得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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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此乃蘇東坡於黃州流放時寫信給好友李端叔的用語,但蘇乃受搆陷大難不死,故此喜並非真正超脫之喜,關於蘇軾流放始末,可參考余秋雨,〈蘇東坡突圍〉,收於:《山居筆記》,台北:爾雅,初版,1995年,87-111
 
    之所以稱戰地,顯示這地方正經歷「非常時期」,尤其要求整齊畫一的「秩序」,安定比什麼口號都重要。例外狀態的氣味混和著保守與肅殺,行為與行動都受到嚴格管制,身處其中者僅能在內在與外在限制的隙縫裡「淺嘗自由」,反抗情緒高漲自不待言【註3。當時,國家為了管制這種「不自由所延伸出來的叛逆」,首要滿足口腹之慾,所以金門的「美食密度」頗高【註4;不鼓勵情慾,但不宜完全堵塞交流管道,所以軍隊自己中介色情勾當開起「軍中茶室」;精神上的滿足雖不可免,但故意緩慢、遲延甚至掩蓋外島的「資訊敏銳度」,以達管制目的【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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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3或曰這樣的狀況之下究竟能夠嘗到什麼自由?令人懷疑。毋寧說,這種狀況讓吾人體會到心物二元論的二元對立,我們的行為與內心變得不一致起來,而這種自我衝突就是心靈創傷的原因之一,至於創傷的大小端視每個人的價值標準而有不同,這涉及真實的人如何定義。
【註4美食,並非美味食物之間的比較,而是與一般飲食(家居或軍隊)之間的比較,故而雖稱美食,但仍涉及權力的支配以及消費者選擇可能性之問題。
【註5這也說明「國軍莒光日教學」無法在本島發揮宣傳效果,甚至被廣為充當笑柄的原因。
 
 
 
    戰地經過權力作用與技術的仔細評估:鼓勵阿兵哥觀賞電影,同時壓低票價【註6】。一般而言,早年電影檢查應該嚴格於一般出版審查,但是《中國時報》是違禁品,反抗殖民主義的殉道電影《教會》The Mission)卻歡迎觀賞。這其中存在著一絲「弔詭」,因為電影比書報提供了「能量更高的自由氣味」,但是卻彷彿漏網之魚般地「逃脫了國家暴力的管制」。或許這可貴的自由訊息,緣於影片進口商有意或無意的翻譯包裝(將mission轉譯為教會),緣於電檢單位的無知或一念之仁,緣於人類對公平正義的直覺。
 
    緣於電影,讓我們在管制的年代,有機會解放禁錮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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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6在冰果室喝一杯木瓜牛奶索價60元,但一場電影通常才十來塊錢,師部文康中心電影院更壓低到十元以下。當年金門山外鎮有一間僑聲戲院,專放西洋片,我總是選好這個月必看電影(電影院會印刷當月獻映的清單,片子流動很快,一個月會換五、六部片子,有的文康中心電影院甚至每天換不同片子),然後排除萬難混到鎮上去看電影。
 
  觀看《教會》,就是我當時處心積慮爭取自由的行動,猶記放映當天並非放假日,只好悄悄溜出營區,隨時警戒觀察四周有無憲兵出沒,然後摸進戲院,細細品味這部「殉道悲劇」。這麼多年了,依然清楚記得當天許多細節,包括整個心情受到電影悲壯結局沾染,帶著淡淡而又遙遠的憂傷,雖然看完之後,仍然在戲院對面「頂呱呱炸雞」嗑了一大盤雞腿飯【註7。本片電影配樂Gabriel's Oboe比電影本身更出名,記得當時僑聲戲院約莫二十來個觀眾,個個沈醉在悠揚的電影配樂之中,此情此景,讓人產生一股「孤芳獨賞」的自我感覺良好【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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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7我不知道是不是記憶出了問題,後來回台灣偶然發現頂呱呱好像沒有賣雞腿飯,但是我真的在金門吃了不少盤……。
【註8不過《教會》不是最少觀眾進場的片子,我記得當時在金城鎮的一家戲院看《戀戀風塵》,全場只有五名觀眾,其中一位國軍弟兄看到一半就走了,我當時納悶:該不會他馬子也嫁給了郵差?
 
     退伍之後,反而不太看電影了,原本從電影裡體會的那些極有價值的事物,逐漸煙消雲散起來。究竟是我從別的事物獲得了以前所沒有過的滿足?或者我原本的不滿足只是因為自我的認知障礙?還是我拋棄了原本的價值觀逐漸被異化了?都有可能。
 
        觀看電影的熱情消失,猶如那回不了頭的青春。

    那些曾經讓我體驗價值的觀影過往,逐漸幻化為一個個停格的影像姿態:行動的熱情消褪,只剩下無故事性的行為姿態【註9。退伍之後的二十二年,我在自由選擇的志業領域之上,自以為圓滿的畫了一大塊「應許之地」。第二十三年,我大病一場,卻「倖免於速死」。這四年養病期間,淡出喜愛之物,脫離了社群關係,讓我又回復「年輕時獨自一人觀看電影的習慣」,並從中逐漸領悟到一些過去沒能徹底想通的環節。按「人的心靈永遠是自由的」,所以必然經常遭遇「詛咒」,讓人迷失或忘卻了生存之美,「被困住了」,困在一個歷史脈絡或價值觀念裡面,除非親身經歷一場「生存戰鬥」,否則無法體會倖存、轉念與除魅的整個過程【註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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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9以《老井》的觀看時空為例,八年代末,中國邁向一個變動、結束與開始的年代,吳天明導演開啟了此一存在之美,當時對我而言也是(這片我是退伍之後租錄影帶看的,VHS大帶),但現在腦海裡只剩下張藝謀在電影裡蹲著抽煙的樣子,那是農村莊稼漢休息時的基本姿態。
【註10這是最近觀看《地心引力》(Gravity)這部影片的心得,這部片子最可貴之處在於,營造了主觀上無力想要放棄的那種客觀氛圍,像是在晦暗心靈深處標誌出一個無信念的所在,一個我們想要忘掉想要掙脫的夢魘。
 
 
 

    我重新開始學習「如何生活」、「如何同他人相處」以及「如何定位自己的社會價值」。這一切都在徹底認清「人難免一死」這個事實之後發生。每個人都會有不同選擇、奮鬥過程以及重新來過的信念鬥爭,沒有人是完全一樣的,尤其,「越是有價值的事物越是無法溝通的」。就像電影,就像存在,就像生命現象。固然,某些因緣際會讓「一切煙消雲散的東西都堅固了起來」,但是心靈的自由與開放,隨時可能讓「一切堅固的東西又都煙消雲散起來」。無論如何,「身處其中」,或許才是最重要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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