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焦問題才能解決問題
——從幾則社會新聞事件談起
黑洛特

 
目次
 
一、後威權時代的困境
二、知識與信念的落差
三、階級流動的焦慮
四、社會成員的內部矛盾
五、局外人現象
六、無效行動與遺憾人生——代結論
 
 
 一、後威權時代的困境
 
 
       任何涉及「全球化在地化」的議題,都值得提出論述甚至進行抗爭,但諸如是否進口含萊克多巴胺(Ractopamine)美國豬隻這樣的議題,放到台灣來觀察就會變得有些扭曲。主要原因在於,台灣歷經長久專制政體,缺少政黨政治相互輪替執政的經驗,於是解嚴以來政黨政治之策略與行動皆與未來「繼續執政」密切關聯,並未仔細思考「右路線」甚至「國家總路線」的核心價值,一切政治行動均以是否獲得勝選作為最高指導原則。因此,當兩黨更替執政,對同一個問題,立場可能立刻反轉,過去聲嘶力竭保障國人健康者,如今感受國際現實樂觀其成,過去從未想過弱勢權益者,如今憂慮國民生計焦土抗爭。一言以蔽之,台灣的政黨政治缺乏「政治誠信」,此一現象短期而言或可得到同黨選民喝采,但長期而言應該沒有人會永遠忍受這種經常上演的「政治詐欺」戲碼。
 
       最高目標既然在於長期執政的爭奪,一切行為自然為了各自所屬群體的生存而戰,作為行動理由的慾望、利益與價值也是倚靠「我群」的生存作為衡量與取捨標準,另一方面,法律規範反而是可以踐踏的或者可以取消的,按法規則若不存在意味著必須進行法原則權衡,而權衡又不當連結到我群存續這個超級大原則。於是乎,行為的正當化與否,端視我群或非我族類而有不同,法律規範可以一夕間因為正義修辭而成為廢紙,同樣地法律規範也可以一夕間成為聖經寶典。
 
     政治修辭」代表一切,在野之時話必須講滿,用騙的,能夠對立最好;一旦執政,物換星移,說過的話就儘量忘記,用混的,能夠和諧是福。甚至為了鞏固執政可以放棄所有堅持,深怕下了台就再也回不到權力舞台,於是美豬進口可以商量、核電廠可以重啟、服貿貨貿可以再談、中華台北不再是矮化……別的政黨做這些事是出賣台灣,本黨做同樣的事則是愛台灣!追根究底,這可說是國民黨這個外來政權長期專制統治所造成的「信任危機」,這必須由國民黨的後繼者獨力承擔,但執政的民進黨也應該引以為鑑,千萬不要走國民黨的老路,固然可以一時欺騙人民,卻無人有能耐欺騙人民一世。附帶一提,我還是覺得國民黨抗爭美豬進口的那隻道具豬有畫眼淚,這很奇怪,美豬進口,死的是美豬,我們台灣的豬應該笑才對啊!在一片黨同伐異的討論聲浪中,有論述認為現行台灣溫體豬宰殺過程充滿不人道應可藉美豬議題好好檢討一番云云,哈哈哈!終於能體會屈原為何要投汨羅江,後世中國人竟還包粽子紀念他,他又不是餓死的,總之,笑笑!笑笑!我們台灣的豬的酒窩要笑笑!!
 
 
二、知識與信念的落差
 
 
       從經濟部長李世光最近的公開談話,可推測其一定受過紮實的哲學訓練,尤其在201666日這個宗教意味瀰漫的日子做出核一廠是否重啟的論辯,一方面頗有除魅的意涵,他方面也展演了一場令人激賞的現象學教學示範。
 
       首先,李部長定位核一廠是整個電力系統的重要「環節」(moments),而不是一個「片段」(pieces)。相對於整體而言,片段可從整體中脫離,屬於可獨立的部分,而環節無法脫離其所屬整體存在,屬於非獨立的部分。顯而易見,從現象學的角度出發,核一廠從未自整體能源系統中獨立出去,所以根本沒有「重啟」的問題,而是在必要時「併聯」於整體能源計畫之中協同運作,其為環節而非片段。
 
       民進黨上台之後,對於能源問題的發言變得保守,政院高層言談中經常不自覺地將「非核家園」定位為「信仰」的層次,而非「知識」的層次,以致於在面對論辯能源問題的場合,其功利主義之理性思考每每牴觸充滿愛的與人性尊嚴的非核理想,自陷入信念與知識之間的天人交戰。
 
       對此,姑且不論環保署長李應元的「全民總意志說」所夾帶的法西斯意味,行政院長林全與政務委員張景森的「大學應檢討節電」與「百貨業午休節電」說法則具體呈現反智傾向,蓋政府要推廣崇高的良善目標是件很好事!但下一步人民要問該如何推展呢?對此,政府領導人必須根據合理的數據告訴我們誰誰誰要自我節制用電,而不是用想當然爾的感覺指責大學用電浪費或百貨業可午休等,不僅僅是荒謬而已,這裡還涉及了是否符合公正正義的討論。到底是誰浪費用電最多?我想絕不會是大學或百貨業,我看見某位網友戲稱林全應該規定晚上八點之後禁止看A片,或許真的應該可省下不少電。
 
    2025年廢核不代表今天就廢核!」這不只是經濟部長的認知,行政院長也不否認這個看法。這句話在理解上原本無可厚非,論者有以戒毒或戒菸相比擬予以苛責,可謂牛頭不對馬嘴,沒有講到重點。這句話並不是知識上的錯誤,而是在感受上讓許多人受傷,無法同意也不願意接收,給人一種「昨非今是」的錯覺,原來廢核只是信念,解決缺電燃眉之急可能必須重新依賴那座已經睡著的核電怪獸。之所以會有這種情感落差,那是因為對於反核者而言,核電的存廢原本就不是知識上的問題——就算再安全也要拒絕核電——而是感受上是否同意的問題,那是「價值判斷」的問題。執政高層以功利主義看待非核家園信念,所發表之意見難免格格不入,或許過幾天李部長還要告訴我們其實台電沒那麼糟,它不是怪獸(就算是怪獸也是馴服於我群的怪獸)而是保護台灣不缺電的哥吉拉。
 
    不過,無論如何,我仍然覺得這是可喜的現象,或許在十年或二十年後台灣終於可以擺脫任何討論都要從愛出發的陋習,評斷一件事是否可行不僅僅因為愛,還存在太多原理原則可以衡量,「愛台灣」或「我是人」這類理由,將來可以考慮以紀念但不放假的方式緬懷,而不要經常拿出來作為權威論據。
 
 
三、階級流動的焦慮
 
 
       每隔一陣子總會見到這一類冠上「流浪XX」的報導,流浪教師、流浪律師或流浪博士不一而足,報導本身是焦慮的自不待言,更嚴重的是骨子裡預設了刻板印象:學習應該與職業相一致,讀了博士就只有研究機構一途,讀了師資班就一定要百年樹人,如果不是這樣,就回頭責難教育體制或政策形成者(李遠哲就經常被提出來罵一頓)。原則上,我認為這是一種對「穩固社會階級」(不流動或緩慢流動的期待)所形成的奴性化信賴,一旦發現現實不符原先期待的發展,身處同一階級者(甚至引發所有階級盲從)所發作的集體焦慮感。
 
       平心而論,難道一個博士養成的幾十年歲月對一個人的價值而言只是就業前的訓練階段嗎?更何況沒人逼你選擇這條路,無法盡如人意不就是自由社會的常態嗎?一個人在社會上佔據某個位置穿上某種身分,原本就不是可用單一標準來衡量的問題,這其中當然也有公平與否的質疑,但是將所有的問題歸咎於結構,那是非常矯情的姿態。
 
       用拋棄、移工或流浪來描述這一切,其實是奴性的表現,為什麼不把這一切經歷當作是旅行呢?而一定要用流浪這種主奴關係定位自己的選擇呢?書讀得比一般人多,見識與能力不一定相襯,但胸懷豈可如此狹隘呢?如果繼續秉持這篇報導的流亡心態,即使哪一天有機會進入研究機構一展所學,這種奴性思維能夠做出什麼富有創意的研究嗎?
 
       問題當然一直是存在的,因為制度沒有全好全壞,制度的容錯率越低,人的選擇越有效率,有限的生命當然可以過的比較令人滿意,但是生命無常,倘若凡遇困境蓋以流放心態面對,難道做不了家臣,唯有做浪人?固然經濟結構一定程度肯定這種奴性關係,大部分的人終其一生都是黑洛特(helot),但是我們還是可以在心態上扭轉,而不要動不動就故作矯情,有位置的人抱怨不夠自由,沒位置的人抱怨不夠公平,感覺上好像是希望這個世界變的更好,實際上不過是以自己作為世界的中心來看待人生罷了!
 
       人生無法盡如人意,沒有辦法重新創造一個新世界來適應個人,每個人只能在流動的現實中雕琢自己的生命,也因此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生命。那些人生的學習過程,理應構成生命的主旋律,讓自己獨一無二的生命更形豐厚。想想自己讀學位的整個過程,難道只是為了謀個相關職業,而沒有從中獲得任何一絲樂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繼續追究責任吧!
 
 
四、社會成員的內部矛盾
 
 
    洪素珠事件」,一日之間,已經成為一個維基百科詞目。這件事其實是件微不足道的事,社會成員之間互相仇視並非罕見,我們的生命一定程度上伴隨著這種我群意識而成長,而成長過程不可能是真空的狀態,各種德性交織著各種偏執與嫌惡,生命本身才會因為反思產生抗體而更加茁壯。
 
    族群問題」是一個無法簡單化的提問,但即使複雜化也很難釐清問題。觀察輿論對這件事的反應,可以發現許多人以洪素珠的攻擊方式回應洪素珠事件,儼然層升為族群之間的歧視鬥爭,在我群意識的發酵之下,我們不得不承認原來每個人體內都有一個洪素珠。
 
       很多人支持洪素珠(的言論)卻害怕成為洪素珠這款台灣人,很多人同情那些被洪素珠攻擊的老榮民卻也害怕成為洪口中啃食台灣骨頭的外省人,因為一個爭議事件總是存在著「部分真理」的特性,如果不進行解釋與續造(儀式也是一種解釋與續造的類型,比方說「轉型正義」的思考),即使分析到極致,對與錯仍然會模糊不清。
 
       我對族群之間的相互仇視不意外,人與人會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原因也是一種原因)而彼此傷害,如果逾越一定程度,依據法律規範處置即可,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要相親相愛,但能夠做到的人並不多。比較值得擔憂的是,洪素珠明知自己的行為不妥,為了避免攻擊行為受法律的評價,於是運用「採訪」或「公民記者」的「公義行為表象」包裝其攻擊行為,相較於一個人直接攻擊其所痛恨之對象,此一嘗試將傷害行為予以正當化的操作更讓人憂心。
 
       當然,面對族群議題,偏激也是一種社會價值所在,透過極端,可以促使旁觀者產生同理心,想要瞭解原本屬於禁忌或刻意忽略的議題,進而鬆動因歷史文化而築成的二元對立高牆。在偏激與對立的情境中,「同情的理解」我們可能忽略的問題,或許才是解決問題的開端。
 
       比方說,洪素珠以強勢的工具(攝影與記者身分自居)攻擊一位弱勢老者是偏激的行為,踐踏人性為多數人不齒,但是如果我們可以運用同理心理解一位偏激者對社會不公平(年金問題)、對國族認同模糊(中國人還是台灣人)以及國家定位模糊(中華民國/中華台北/台灣/或其他名字)的憤恨與埋怨,或許就可以化解或者至少理解社會成員之間為什麼對立?而那些癥結點很可能就是深植我們心中的禁忌或經常刻意忽略的問題點,這些問題都沒有單一標準答案,因為每個人都是過去歷史背景與生命經驗所形塑的個人,每個人對同一個問題的看法不可能都是客觀公正的。所以我才會說偏激不見得都是壞事,越極端的事態往往呈現出社會之所以對立的根本原因,找出這些原因,尋求進一步的解決之道,會是比較理想的心態。
 
       其實洪素珠的言論內容或尺度,在台灣應是見怪不怪,比她更仇恨用詞的人大有人在,之所以引起側目,很大的原因是一般人停留在言論層次,屬於「言論自由」保障範圍,洪素珠則是公開以行動展演她的排外仇恨言論,她將言論付諸於行動,故而,法律或許可以容忍「仇恨性言論」,但應該對於「行動化的仇恨」予以處罰。這也是一般人民可以接受的法律管制範圍。此外,洪素珠與老榮民雙方在階級上而言均屬弱勢,弱勢之間相互仇恨會模糊化真正問題所指,所幸台灣社會在洪素珠事件上並未釀成大規模的族群動員,足以顯示台灣的民主成熟。除此之外,洪素珠本身「外省第二代」的身分,亦引發「外省人內鬥豬咬豬)」或者「故意『反串』栽贓善良的台灣人」的臆測,我認為這兩種看法皆以「血統」作為二元對立思考,除了立論上的陳舊之外,完全忽略「國籍」與「認同」才是思考國族問題的有效標準。
 
       話說政黨政治就是「宣傳政治」,如果仇恨性言論有市場,那麼可以想見一定有更大的矛盾存在於市場背後,將那個矛盾找出來並嘗試解決,或許惡言相向就沒市場了,這也是政黨輪替提供的民主價值之所在。我們並不完美,無法做到完全就事論事,但我們仍然必須勇敢面對自己心中的偏執與嫌惡,不要逃避它,才能讓生命真正茁壯。而這才是洪素珠事件的價值所在。
 
 
 
五、局外人現象
 
 
       中正大學人文社科領域有兩所獨步全國的系所:哲學所與政治所,對此,熟悉學術界的人應不陌生。台中市長林佳龍曾在中正政治所短期任教,其任教期間也是短期停留嘉義,結果依他所言全國做民調的都是他學生,並自稱「民調祖師爺」,此言一出各方噓聲不斷,但亦有少數人繼續予以吹捧,所幸佔人類比例極為極為少數,一般人只要稍具判斷能力就會覺得林市長言過其實。林市長之所以會這樣說其實並不令人意外,他不過跳脫了以母校(系所)為榮的傳統倫常,而展現出母校(系所)必須以林市長為榮的官僚文化。說穿了就是「官大學問大」的傲慢。至於中正哲學所如何就不說了,各位有機會去嘉義的話,可以順道參觀一下中正圖書館浩瀚的哲學類藏書,相信你會很自然的說出,無論今日或明日皆願以中正哲學為榮的讚美。
 
       林佳龍的祖師爺新聞固然極具娛樂成分,但是背後卻隱藏了一個(嚴肅的)知識議題,那就是一般人對「專業」這檔事的「跨領域模糊」,林市長說他是民調祖師爺,除了熟悉政治學門的人之外,「局外人」根本對這件事的對錯沒有感覺!比方說,有謂胡佛或黃紀教授應該更配祖師爺的稱號、胡佛說作為林的老師不批評學生或者瞿海源說他們做民調時林佳龍還沒讀大學……但我們局外人還是不會太在乎,也覺得這其中的對錯沒什麼大不了的,於是任何領域只要自我宣稱專業,絕大多數的人就會予以尊重,可能只有你所屬的那個專業團體會覺得你說錯了!但是無所謂的,絕大多數的人不會因為你這樣說而有任何感覺,跨領域的無知模糊了整個對錯。
 
       是不是某項專業翹楚這是件小事,但是很多大事也在此一基礎之上慢慢粉墨登場,在一些一旦決定就很難回頭改變的重大科技決定上(比方說能源選擇或環評決定),在一些傳統倫理文化陌生的議題上(比方說同性婚姻或性別重置),這種局外人的感受經常是容任一連串錯誤決定發生的助燃劑。專業壟斷的結果,造成一個社會的局外人越來越多,於是這樣的社會只有透過不斷的「造神」以維繫其自身的存在。如此發展下去會形成越來越黑箱的社會系統,到時候沒人笑的出來,因為「自以為自己是神」的政治菁英將會以祖師爺的心態控制一切,並且帶領沒有判斷能力的局外人們共同邁向毀滅!
 
 
六、無效行動與遺憾人生——代結論
 
 
       我最近讀了一篇文學類的書評,姑且不論其內容與爭執,我從中獲得了一個有趣的額外觀察:如果我們面對認知不以知識的標準,面對直覺不以感受的標準,來進行作品的檢視,那麼,做出來的評論很可能扭曲文本。
 
       我不想引用該文的例子,我自己想一個簡單例子,比方說:「傍晚,我散步至一處荒野,突然感覺一切如此熟悉,彷彿曾經擁有,但記憶裡卻從未駐足此處。」結果批評者認為這種認知是虛偽的,凸顯出作者相當迷信!這樣的評論對嗎?我的有感而發是憑藉當下感受所產出的某種直覺,你可以批評倘若僅憑單一感受應該很難產生值得信賴的直覺,卻不能說我的認知出了毛病,我這段話根本與認知無關,而是與感受有關,感受就是我個人同意與否的問題,它是一種價值判斷。
 
       一個人可以用任何態度去閱讀任何文本,這是閱讀的自由,但千萬記住要搞清楚問題的層次,如此才能真正對焦問題之所在,不會因而做出無效的行動。為政者在閱讀這個社會時,尤應避免這種因為失焦而形成的行動浪費。對焦問題才能解決問題。某個面向而言,時間是客觀的,它不會一直站在我們身邊,當無效的行動過多,遺憾的人生總是隨時在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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