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在漫遊
——罹癌四週年感言
黑洛特
 

一、雷霸龍的決定
二、專業等待
三、存活的意義
四、美好秩序的憧憬是一切錯誤的開端
五、無方之方,惟在漫遊
 
關鍵詞:轉型正義、存活、美好秩序、正面思考、漫遊
 
 
一、雷霸龍的決定
 
    雷霸龍LeBron James揮別邁阿密熱火隊,2014-2015新球季將回歸克里夫蘭騎士隊。他接受《運動畫刊》(“Sports Illustrated)專訪時表示:「...Miami, for me, has been almost like college for other kids. These past four years helped raise me into who I am.【註1。檢視這段話,其實真正的意向在於,「克里夫蘭才是我雷霸龍的家」!相對於真正的家,邁阿密熱火充其量作為一所「頂尖大學」,由於修業期間品學兼優,故而四年前飽受批評的「轉隊決定」,如今已翻轉成為一段國境之南的年少輕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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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引自LeBron James( as told to Lee Jenkins ), LeBron: I'm coming back to Cleveland., SI.com.
 
    無論如何,我變得更好了!」雷霸龍兩手一攤希望鄉親父老能夠理解。蓋一個人縱然違反「倫理規範」或「道德誡命【註2,只要他/她願意彌補錯誤尋求和解,即便違反規範的行為無法抹除,俄亥俄州仍然願意鋪上「黃金橋」歡迎他回家。這真是有智慧的定調!我們何必一直囿於困頓的昨日,而對燦爛的陽光視而不見?俄亥俄州人心中吶喊著,或許也包括雷霸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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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雷霸龍當年轉隊受到許多責難,惟大體上可區分為「倫理」與「道德」兩種不同規範層次予以分析。首先,「背叛家鄉」的罪名顯然是俄亥俄州的絕對主流意見(雖然這種偽裝的在地主義是職業運動所預設的前提),按「背叛家鄉」所違反者僅為「倫理規範」,乃一種多數人對個人的行為要求,違反倫理規範並沒有正確或錯誤可言,違反道德規範才會產生對錯。惟另一方面,由於當初雷霸龍讓騎士隊老闆Dan Gilbert相信「百分之百」會留在克里夫蘭,故而騎士隊在合約到期之前完全沒有交易動作,最終喪失了「理應獲得」的龐大商業利益,可謂人財兩失。對此,雖然無法確切瞭解當時真相(或許雷霸龍事先有表明要離開,而Gilbert自我蒙蔽,一昧期待他會回心轉意),但是從事後激烈反應的Gilbert與冷處理的雷霸龍,加上最近雷霸龍對當年離隊決定的懺悔言論綜合判斷的結果,雷霸龍當時就誠實信用原則而言,確有違背道德規範之嫌。對此,個人權益規劃或許可作為合法性之辯護,卻無法免除道德上的瑕疵指摘。
 

 

 

 

 
 

 

二、專業等待

 

 

 

    這四年,雷霸龍有沒有變得更好見仁見智,但他四年大學沒有學壞也是事實。雷霸龍視克里夫蘭為真正的家(邁阿密不過是個大學城),算是重新服膺他曾經違反的倫理規範;而公開承認當年轉隊決定有欠考慮,同時對於違反道德誡命做出懺悔,還給騎士隊老闆遲來的公道,也算完成了「轉型正義」。一個人離開原則、常態以及中心之地,嘗試例外、變態與邊緣之味,縱使異味之美尤勝原味,最終落葉歸根才是王道【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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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3這究竟是一種二元差異?抑或是整體與部分之爭?這裡不檢討它的真偽,僅藉之作為敘述個人存活經驗的方便門之用。

 

 

 

    遵此前提,我自20106月開始至20137月為止,連續接受「化學治療三年」,可謂偏離正軌,自處例外、變態與邊緣之異境。三年化療目的在於找回原來我,為了確定目的仍然有效,醫療機構在原則與例外之間架設了一個平台,「為期一年」,作為痊癒與否之專業觀察(「檢證醫療行為之有效性」)並同時評量治療價值(「檢證醫療支出之有效性」)。因此,201381日開始,主治醫師停止所有藥物支持,規定每月回診追蹤監督,大體上這一年主要是在等待(是否復發?),故而我稱此期間為回歸正常前的「專業等待」。

 

 

 

    就西方醫學對癌症的「積極治療取徑」(意即:儘可能地殺光癌細胞!)而言,熬過這短暫的一年,標誌著前面三年化療的價值所在;而平安活過化療結束的第一年,意味著生命延續的高度可能,也替西方醫學觀點增加了樂觀的樣本數目【註4。所以,這一年,對重症者而言是重要的;對醫療機構而言是重要的;對全民健保制度而言是重要的。無論如何,走到這一步,微觀倖存者本身已算是圓滿,至於是否浪費健保資源或增加整體社會照顧成本,可能需要更進一步的鉅觀分析。這幾年蒙受「社會福利國原則」庇蔭,唯有「感恩」兩字而已:

 

 

 

    人是渺小謙卑的活在既存系統之中,價值是可變的參數,個體唯一不擁有的叫做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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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4以我個人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維持性化療期間而論,原則上是依據病患個人身體狀況來決定化療週數(我因身體負荷不了僅化療90週,目前制式化療計畫要求應執行104週),惟事實上此一期間與每年全世界罹患此病的復發時間統計有密切關係,因此基本化療週數時常調整。

 

 

 

三、存活的意義

 

 

 

    一直提雷霸龍很不好意思,事實上我與雷霸龍相同的只在於四年期間,其他的完全沒有同一可言。回顧自己這四年,「繼續活下去」可說是存活的唯一目的。固然這樣講雖有些怪異——活著作為活著的目的——卻是我這四年實際的生活形態:一方面按時服藥、接受手術以及化學治療;另一方面,正常作息、營養飲食以及包持平穩心情。換句話說,我成了一個「合法的魯蛇」,如果我願意放大自己「逆境中的正面思考經驗」,還可能冠上個「抗癌鬥士」的美名。這是社會連帶制度本身對於有益制度存續的例外個案所施予的「制度性寬容」:存活的更高意義由我們健康的人來扛,至於你,繼續活下去就夠了。

 

 

 

    可惜的是,人是無法滿足的生物,一旦感覺到「相對健康」,就開始嘗試如何更有意義的存活,並由此滋生無垠的煩惱。總的來說,這是一種二元論的思考傳統,人們總是「重視心靈而輕忽肉體」,而習慣性忘記作為思維存在者的我就是活生生的我的身體【註5。大多數的人比較關注社會定義下的生命價值,而忽略實實在在的自保需求,憑著喜好不斷的消費身體健康,就像是人類耗損地球資源一樣,不到世界末日是不會有所覺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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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5當然,這是一種簡約說法的體現,並不代表主體與其體現一定是等同的,在二元論前提下仍然有可能對立,參考Charles Taylor著(徐文瑞譯),《黑格爾與現代社會》,初版,台北:聯經,1999年,頁23-38(尤其是頁35)之討論。

 

 

 

四、美好秩序的憧憬是一切錯誤的開端

 

 
    話雖如此,很少有人會在健康狀態下只追求健康,即便有這樣的人存在,其中絕大多數是將其作為社會價值之標的——無論充當事業、志業或者信仰——其實都不算是純粹「為活著而活著」的類型。關鍵在於,為活而活這種狀態,根本無法純粹!按自保乃是一種生物本能,硬是將之作為唯一目的顯然過於生物性,這也說明了為何常以此自詡者,聞之總讓人有一種「不務正業」的感覺。

 

 

 

    身處於社會關係之中,個人的思考與行為自然受制於人類根深蒂固的慣行與習俗,我們的思維是在世界之中,而無法自外於這個世界【註6。自外這個世界就超越了,只是超越的那個世界是純粹性的形式概念,沒有任何內容可供閱聽。我們唯有正視這個活生生的人類社會,讓野蠻與危險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讓所有參與者都習慣一種「混搭的生活情境」,道德誡命這種想像出來的德行必須自我調整,合比例性的行動將取代絕對的禁止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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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6關於社群主義,參考一本有趣的論述,Daniel Bell著(李琨譯),《社群主義及其批評者》,初版,香港:牛津,2000年。

 

 

 

    故而,在同一事件中,殘酷與溫馨總是聯袂出席,吾人只要簡單同意這是一種本質——人類本能」或「天然成分——大快朵頤之間即可回收一切道德瑕疵。

 

 

 

    我們的感受往往是真偽難辨的自我欺騙過程。

 

 

 

    回顧這一年,對於世事的看法,時之清晰,時之晦暗;對於確定的信念,時之毀棄,時之見證。愈感智識不過一種「流動的相對主義幻覺」,瀰漫在每個人心中的「美好秩序」活脫是一種純粹概念,不但內容貧乏,甚至根本只是情緒的囈語。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不久人世,所有的在世價值通通陷落,心中盤旋的只有一個念頭:「活著就夠了!」惟一旦痊癒甚且康復,僅僅「活著」似乎就不那麼理直氣壯,我們不相信生命的單純,所以悄悄更改成問號:「活著就夠了?」。僅僅活著絕對不夠,我們還需要有意義與有價值的活著,可這就是一切錯誤向往的開始。

 

 

 

 
 

 

五、無方之方,惟在漫遊

 

 

 

    「癌症」是個奇怪的生命經驗,對於罹患的偶然性而言,它像是個不速之客,突然介入你的人生主導一切;但對於罹患的必然性而言,它卻更像是恆久的詛咒,早已預備好所有的因果輪迴。大眾輿論一方面很喜歡渲染癌症的恐怖,另一方面也樂於誇大抗癌成功的喜悅。在悲劇與喜劇之間來回游移的結果,人們匯集出巨大的荒謬劇效果——哭笑不得」!這可以從種種反科學反知識的「抗癌秘方」窺知一二。罹患癌症之前和罹患初期,我原本也對「癌症的治癒」這件事抱持高度信念,但是當我逐漸理解癌症的成因與發展之後,這才發現原本的信念只是一種「天真的自我應援」。

 

 

 

       癌症原則上是無法治癒的。

 

 

 

    這是「真理」,因為太過殘酷,所以很少有人願意面對它。正常人也會產出癌細胞,但這些細胞會被自體免疫系統消滅,不足為患。相對而言,一個經過化療的病患,其自體免疫系統大不如前,因此無法消滅這些癌細胞,於是剩下的生命通常在不斷復發過程中度過。瞭解到這一點,其實並不會因而悲觀,反而更應該積極樂觀,因為重點將集中在「如何強化自體免疫(!)」這個命題,我們有許多功課要做,而不是一昧期待抗癌成功,回歸原來的正常人生。如果真的如此天真,當癌症再度復發之際將會無所適從,並且深深沮喪。

 

 

 

    連續三年,百餘次的化療,可惜並無法完全消滅我體內的癌細胞,因為這一年專業等待期間所做的科學檢驗顯示:仍然瀰漫著小而少量的不正常淋巴細胞。雖然沒有達到醫學上復發的警戒線,但是無法消滅病灶也是事實。接下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想辦法「與之共存」,問題在於如何與之共存並沒有規則可循。既然如此,這件事成了個人可以「自我符咒化」的遊戲——自己作法自己遵守」。對此,運動健身、靜坐養氣與生機飲食眾所皆知,但千萬不要嘗試那些誑稱可治癒癌症的偏方或宗教祈福,蓋花錢事小,遭人愚弄失智事大。我想說的是,即便路之將盡,罹癌者仍然要「積極的自我救助」:包括「運動」、「睡眠」、「淨心」以及「營養」。除此之外,隨遇而安,不需強求但也不必故步自封。尤其,「愛情」永遠是一帖良方,絕不苦口,請把握。

 

 

 

    明知錯誤的問題化,卻一再進出,究竟該歸咎於行動者?抑或是所處的系統、結構甚至背後的系統管理員?應該都有吧!未來,我希望自己能夠儘量避開這些錯誤,朝著正確的方向繼續存活下去。

 

 

 

    731日,我從醫院看完檢驗報告之後,立刻遠離院區。逛了書局,不過盡是廢文,「感到悲傷」;逛了文具店,多看兩眼的皆昂貴,隨手買了兩支STAEDTLER 3B 藍桿鉛筆,「感到遺憾」;逛體育用品社,買了美津濃慢跑鞋一雙,愛迪達短襪四雙,「感到意猶未盡」;逛了市場,買了三粒菜粽與父母仨人共食,「感到買的太少」。本來還想喝杯可樂,一時之間買不到遂作罷,「感到天地不仁」。傍晚,我到附近公園繞著運動場快走,不知不覺走了個把鐘頭,彷彿回到人生各階段曾經停留過的美好時刻,只是肉體沒能跟上思緒,傻傻的在PU跑道與草皮之間晃悠。

 

 

 

       突然,我發現了答案。

 

 

 

    擺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沒有方向的方向,隱藏其後的是一個沒有所在的所在。「無方之方【註7,形式上暗示著一種偏離常軌的舉措,但在思考感受上仍然是一種「正面思考」,因為在行動的意義上而言,無方之方仍然是一種深具價值的「積極精神之漫遊」。蓋正面思考乃一種美學態度,並非只是行動的方法論,因此所謂「失控的正面思考」根本是一個有問題的指控。持正面思考態度的人,並不是昧於現實,因為縱然向往沒有方向的方向,一切「正面思考所延伸之足跡」,還是會留下來,為我們見證這一段美好而短暫的生命。尤其,細細品嚐這一生「所有偶然遭遇之人、事、物」,必然就會明白什麼是生命意義、生命目的以及生命價值。職是之故,無方之方,惟在漫遊啊!僅以此文,作為未來積極樂觀生活之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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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7這裡挪用譚家哲老師的「無方之方」用語,因古代對詩的定位為「言志」,惟後世詩漸轉向文辭華麗個人之情,就言志而觀顯示一種游離的方向,即「無方之方」,譚家哲老師似認為此仍屬一種詩的發展,蓋選擇在於人之故,見譚家哲,《詩文學思想》卷一,初版一刷,台北:漫遊者,20145月,頁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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